华山脚下的这个集镇不大，那家馒头铺子很好找。
只是铺面比想象中要简陋许多，一块洗得发白的帘子，一口半人高的蒸笼，热气腾腾。
铺子前排着三两个镇上的居民，手里攥着几枚铜钱。
“两个馒头。”
“好嘞。”
案板后，一个敦实的汉子手脚麻利地包好馒头，递了过去。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哪里有五两银子一个的馒头？
宁中则秀眉紧蹙，满脸都是被戏耍的恼怒。
何不同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退到街角一处茶楼的阴影里，这里恰好能将铺子里的动静瞧个一清二楚。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铺子里的客人渐渐散去。
那掌柜的收拾好案板，擦了擦手，从后厨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他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何不同定睛一看，这掌柜的眉眼、身形，竟与之前见到的那个五袋弟子吴乞丐有七八分相像。
掌柜的将那布袋往肩上一甩，锁了店门，径直朝着镇子外走去。
二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掌柜一路走到镇子外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附近，这里早已聚集了二三十个乞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庙前架着一口破铁锅，锅里煮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糊糊，一股馊臭与焦糊混合的怪味弥漫开来，寻常人闻之欲呕。
可那些乞丐，却全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口锅，喉头不住地滚动。
掌柜的将肩上的布袋解下，打开来，里面是一个个黑乎乎的窝头。
他将窝头分发下去，那些乞丐接到手里，便如获至宝，狼吞虎咽。
就在此时，吴乞丐的身影出现了，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挂着四只布袋的丐帮弟子。
紧接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也踱步而来。
他同样身背五只布袋，但身上的衣服浆洗得更干净些，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锐利，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走起路来，步履沉稳。
“杨老！”
吴乞丐等人见到老者，齐齐躬身行礼。
那老乞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乞丐身上。
“刘三，上前来。”
那年轻乞丐闻言，既紧张又兴奋地走了出来，在杨老面前跪下。
周围的乞丐们，眼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老乞丐从怀里取出一个崭新的布袋，在年轻人面前抖了抖。
“刘三，”他的声音沙哑而沉稳，“你要入帮的事，你师傅跟我说了。我说一句，你跟着发誓。要是做不到，趁现在就不要接这个袋子。”
“不接这袋子，你还可以给人打番摔碗，哭坟报喜，甚至去学手艺打工。”
“接了这袋子，武功可以学，可你就永远都得像个乞丐一样活了。”
年轻乞丐激动得浑身发抖，猛地叩首：“弟子想好了！请前辈收录！”
老乞丐点点头：
“第一，不许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他指着那口散发奇怪气味的大锅，
“尤其是那些给你一碗馊饭，一口清水的，都是乞丐们的衣食父母。敢动他们一根指头，我亲手打断你的腿。听清了没？”
“弟子听清了！誓不敢违背！”
“第二，对施舍过自己的人要心存感激，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哪怕嫌弃你，骂你，可只要丢给你半个饼子，你也要心存感激！”
“弟子明白！誓不敢违背！”
“第三，”杨老顿了顿，
“不许用金银钱财。那玩意儿是给老爷们玩的，咱们叫花子沾了手，心就黑了，就忘了自己是谁。你的家伙，是这只碗，这根棍子。”
刘三有些疑惑，但他不敢问，只是满口答应。
此外还有各种要求，不许穿华丽的衣服，不许住高档的房间等等。
刘三一一立了誓言。
杨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将那崭新的布袋郑重地递了过去：
“很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咱们是从乞丐中走出来，学了武艺的。这乞丐中就有咱们的爹娘，有咱们的兄长姊妹。咱们就是乞丐的儿子，乞丐的弟弟。”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眼巴巴看着的乞丐。
“学了武功，不是让你作威作福的。是让你有本事护着他们，不被人欺负，能有口饭吃。
杨老的声音沉了下去：
“还有一条，你给老子听清楚了！”
刘三一个激灵：
“您说！。
“那些个睁眼看过你，或者闭着眼丢给你半块馊饼的人家，”他顿了顿，
“他们要是遭了灾，撞了邪，哪怕是邻居家丢了只鸡赖他们头上，”
“你小子，就得给老子第一个蹦出去，给他们出头！听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像根钢针扎进刘三耳朵里。
刘三顿时脸涨得通红。
“弟…弟子明白！弟子…弟子宁可拿命填！”
他喊得有些破音，胸膛却挺了起来。
杨老“哼”了一声，算是满意，但随即话锋一转：
“可要是那麻烦，是你这小身板顶不住的，”他伸出那只缺了两指的手，在刘三单薄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比如，碰上官府拿人，或者哪个大门派的弟子发了疯，”
他咧嘴一笑，露出黄板牙：“你小子就别傻乎乎地杵在那儿等着挨刀！”
“麻溜地，给老子滚回来，第一时间，滚回来找我！”
他一字一顿，“天塌了，自然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先去垫！”
“把话带到，就算你小子天大的功劳！”
“记住了？”
刘三张了张嘴，眼圈竟有些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弟子…弟子记住了！”
他满意地给刘三把袋子挂上，却又伸手在他刚刚挺起的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小子，别急着高兴。“别觉得挂上袋子，就高人一等，这身乞丐衣服就委屈了你。”
老乞丐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混着一种过来人的戏谑：“你知道咱们丐帮帮主就任大典，头一件事是干什么吗？”
他没等刘三回答，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新老乞丐，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是站直了，别动，让所有在场的兄弟，一人一口浓痰，结结实实啐在他脸上。”
藏身在树后的宁中则，喉头一阵翻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那老乞丐继续对着一脸呆滞的刘三说道：
“咱们帮主，那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可他就得站那儿，几千个兄弟，一人一口，啐得他满头满脸，连眉毛是横是竖都分不清了，他老人家眼皮都不能眨一下！”
“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那每一口痰，都是在告诉他，你手里的打狗棒，不是让你耍威风的，是用来给这天下千千万万快饿死的兄弟，讨一口活命饭的！”
他伸出那只缺了两指的手，在刘三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动作竟有些温柔。
“什么时候，你能笑着接下兄弟们的痰，坦然地擦干净，还能回头对兄弟说声‘谢了’，你才算真正进了咱们丐帮的门！”
仪式结束，聚餐继续。
这个据点又出了一个正经的丐帮帮众，中乞丐也都很欢喜。
那老乞丐招呼众人就要走，他一个分舵像这样的据点可不少。
这时候，两个没有挂布袋的乞丐从人群中走出，对着分舵主深深一拜。
“舵主，多谢您老这些日子的照应。我们……寻到远房亲戚了，托人带信来，让俺们过去给大户人家当长工。”
老乞丐闻言，脸上尽是欢喜：“好！好啊！这是大好事！”
他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硬的饼子塞给二人：“拿着路上吃。记住，到了地方，若有难处，只管去找咱们丐帮的兄弟。
“当然，我希望以后你们永远不用找我们。”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群乞丐：
“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将来都有不当乞丐一天！”
那两个乞丐千恩万谢地接过饼子，突然……
一人把手一扬，一把石灰向着老乞丐眼睛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