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闻言,浑浊的双眼猛地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岳掌门高义!只是……这些人……”
何不同明白他的顾虑,这些普通乞丐脚程慢,目标大,带着他们,无异于累赘。
“无妨,”何不同目光扫过那个送窝头的汉子,“此地不宜久留,先上我华山暂避,再通知你们分舵。不然路上遇到埋伏,又是麻烦。”
杨定不再多言,当即组织幸存的帮众,搀扶伤者,背起尸首,又将那些吓得魂不附体的普通乞丐聚拢起来。
一行数十人,还有几个被点了穴位,如木偶一般的俘虏朝着华山进发。
华山正气堂前,陆大有、岳灵珊等弟子早已闻讯等候,见师傅师娘归来,正要上前。可看清二人身后跟着的那群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乞丐时。
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令狐冲站在最前,他看着那群乞丐,尤其是为首那几个拄着竹竿、身上挂着布袋的,心中没来由地一动。
他自小便不知父母是谁,只依稀记得些许饥寒交迫的模糊片段,而且,自己也曾是个小叫花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杨定身上。
那老者左手缺了两指,脸上沟壑纵横,饱经风霜,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令狐冲越看越觉得亲切,心头狂跳,一个荒唐又让他无比兴奋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偷偷拉了拉身旁的陆大有,压低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六猴儿,你看……你看那位老丈,是不是……是不是颇有几分……我的风范?”
陆大有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见大师兄神色激动,也不敢怠慢,只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含糊道:“是……是……大师兄说得是。”
“莫非……师傅下山这一趟,是把我亲爹给找回来了?!”
“啊?”陆大有一惊,师傅这么够意思的?
此时,何不同已带着众人走近。
他指着杨定等人,对众弟子道:“这几位是丐帮的前辈,遭了奸人暗算,暂在我华山落脚,你们要以礼相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杨定身为五袋,也见过世面。
他见令狐冲气度不凡,英气勃勃,早已知道是谁。
便上前一步,对着何不同拱手,又对着令狐冲赞道:“岳掌门,这位莫非就是那位豪侠仗义,虎口救人的令狐少侠。如此风姿,如此根骨,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啊!”
这本是江湖前辈对晚辈的客套与褒奖,可在令狐冲听来,却不啻于惊雷贯耳!
他夸我了!他说我人中龙凤!这哪里是客套?这分明是老父亲见到出人头地的儿子时,那发自肺腑的骄傲与欣慰啊!
令狐冲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杨定那只缺了两指的枯瘦手掌,眼中热泪盈眶,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杨……杨老前辈!您……您一路辛苦了!快!快请进!”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把杨定吓了一跳。
他行走江湖数十年,武林中人敬他丐帮身份,但何曾见过这等……热情?
他只觉得华山派不愧是名门正派,君子剑教出的弟子,就是仁义!
一时间,他竟也有些感动,反手拍了拍令狐冲的手背:“好孩子,好孩子!”
这一下,令狐冲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激动得差点当场跪下认爹。
陆大有等一众弟子见大师兄如此热情,哪敢怠慢,纷纷上前,有的搀扶,有的问暖。
丐帮众人何曾受过这等待遇,一个个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气氛一上来,令狐冲愈发觉得,没错了,就是他了!
只把何不同看得一怔一怔,心想岳不群记忆里这帮惫懒玩意儿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
风清扬骂得对,果然是蠢材!
等混乱的场面终于安定下来。
众人没有留在玉女峰,而是在附近山腰结了个草庐,这是丐帮弟子人人要学的技能。
待安顿好众人,何不同与宁中则在一间静室中,审问那几名被生擒的刺客。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何不同声音不高,没有采用连哄带吓的手段。
为首的刺客头一歪,冷笑一声:“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另一个刺客啐了一口:“想从我们兄弟嘴里套话?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何不同目光转向杨定。
杨定嘿嘿一笑,把怀里的布袋往地上一放。
布袋蠕动了一下。
刺客们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为首的刺客梗着脖子,“这是道上的规矩,你们丐帮、华山都是名门正派,不会不懂吧?”
“懂,自然懂。”杨定慢条斯理地解开布袋的绳子,“不过嘛,我们丐帮,也有我们丐帮的规矩。”
他手伸进布袋,摸索了一下。
“嘶嘶——”几声轻微的声响从布袋里传出。
那几个刺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一个刺客忍不住喊道:“你……你想干什么?!”
“别……别乱来啊!我们……我们什么都说!”
杨定从布袋里慢悠悠地抽出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那蛇信子一伸一缩,在他指间灵活地缠绕。
“早这么说不就结了?”杨定把蛇又放回袋子里,拍了拍手,“老叫花子我啊,最不喜欢麻烦。”
静室外,窗户纸被捅了个小洞。
令狐冲和陆大有正挤在一起,屏息凝神地往里偷看。
陆大有猛地哆嗦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大……大师兄……”
令狐冲聚精会神,随口应道:“嗯?”
“你……你爹……好……好可怕啊!”陆大有牙齿都在打颤。
令狐冲身子一僵,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别……别瞎说!”他压着嗓子,又羞又恼,“师……师娘都跟我说了!还……还笑话我来着!”
令狐冲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大有看着大师兄那窘迫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都变形了。
静室内,那几个刺客已经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交代了。
“我们……我们真不知道幕后是谁……”
“只……只是拿钱办事……”
“那人……那人蒙着脸,声音也做了伪装……”
“他……他说要我们在陕西境内,杀几个……丐帮的五袋弟子……”
“能杀几个杀几个……”
“钱……钱是事后给……”
何不同听完,与宁中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杨定叹了口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呵呵,这‘灾’,倒是消到我们丐帮头上了。”
陕西境内,能让对方费这么大力气来对付的,除了丐帮分舵,便只有华山派。
几个人议论半晌,还是没个主意。
杨定自去安置众乞丐,留下岳不群和宁中则在屋里。
何不同又思索了好一阵子,还是没个头绪。
他转过头,看着宁中则温婉的侧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师妹,你说……我是不是个蠢材?”
他本以为宁中则会如往常一般,温言宽慰,说些“师兄多虑了”之类的话。
岂料宁中则,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竟点了点头:
“师兄,有时候……做个蠢材,未必不是福气。聪明人,就得受聪明的累。”
何不同张了张嘴,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上来。
这……这算是安慰吗?
不过那句:“聪明人,就得受聪明的累。”提醒了他。
“冲儿——”他提高声调,“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