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余晖将玉女峰染上一层暖色。
直到此时,等候多时的定逸师太和陆柏,才终于见到了华山掌门夫妇和令狐冲一行三人。
三人风尘仆仆,但神色各异。
何不同眉宇间不见丝毫疲惫,反倒有种如释重负后的清明,步履稳健。
令狐冲则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仿佛刚得了什么新奇玩具。
唯有宁中则,脸上带着几分思虑,眼神复杂。
陆柏迎上前,满脸堆笑,拱手道:“岳师兄,宁女侠,此番华山有惊无险,可喜可贺。”
何不同还了一礼:
“陆师兄辛苦,星夜驰援,高义在心。只是些许宵小,已然惊退。来人,快请你们陆师叔下去用饭歇息,莫要怠慢了。”
陆柏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何不同这番不容置喙的热情堵了回去,只得讪讪地跟着弟子去了。
书斋内,气氛松快了些。
“岳掌门,有个疯和尚可能来华山捣乱,贫尼本来是怕他搅扰贵派,特来知会一声。”
定逸师太性子急,当先开口:
“谁知半夜里忽听人喊‘救援华山’,我便带着弟子跟嵩山派的人一同上山,刚到山门,就见你们师徒俩和余观主冲出去了。”
“听来报信的嵩山门人说,你们已经见过面?”
何不同听完,竟笑了起来:
“师太说笑了。那位不戒大师是个妙人,恒山派这些年可是藏得够深啊。”
令狐冲在一旁听得直咧嘴,心想这“妙人”可疯得很彻底。
定逸师太闻言,脸上竟难得地现出一丝苦色,叹了口气:
“他算哪门子恒山派的人?恒山不只有尼庵,也有寺庙。那和尚,我们可管不着。
“偏偏当年佛门长辈都说他慧根深重,将来必证正果。”
何不同仔细看了一眼定逸师太的神色。
所料不差,就是自家姐妹嫁了个四邻八舍交口称赞、自己却怎么也瞧不上的混人的样子。
“不过岳掌门放心,”定逸师太话锋一转,恢复了那份决断,
“我总有些法子,能让他不敢在华山放肆。”
“哦?”何不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热气,眼角带着笑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戒大师性情中人,华山欢迎得很。我看恒山有师太这样的人物,自然是‘闲静安逸’,出不了什么乱子。”
“咣当”一声,定逸师太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出。
她紧张地朝窗外瞥了一眼,随即又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何不同暗笑,师太,你失态了。
自己也只是这么一猜,果然仪琳的生母……
这里面的瓜将来好好挖一下,说不定能有让不戒和尚别在自己跟前发疯的法子。
令狐冲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头雾水,心想难道“闲静安逸”这四个字在恒山派是骂人的话?
定逸师太将茶杯放回桌上,定了定神,这才说起第二件来意。
“岳掌门,贫尼此来,还有一事相询。”她看着何不同,“岳掌门,定闲师姐让我来问问你。关于左盟主开设嵩山别院的事。”
“这主意,当初是你提的。师姐想知道,你华山派是什么章程?”
何不同放下茶杯:
“门下弟子,凡是拿得出手的,都去。”
宁中则和令狐冲同时一愣,看向何不同。
定逸师太的一惊:“都去?让弟子们都去了嵩山,左冷禅要是施以引诱,咱们的弟子,岂不都成了他的马前卒、挡箭牌?”
何不同不答,反而问她:
“师太,左盟主若是以盟主的身份,说要指点一下五岳各派的后辈俊彦,你我这些做师傅的,是拦着,还是不拦?”
定逸师太一窒。
“拦着,弟子们会觉得我们做师长的气量狭小,嫉贤妒能,断了他们的前程。不拦,又怕他们被左冷禅收买了人心。”
何不同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既然横竖都拦不住,不如大大方方地送去,还能落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
“好名声?”定逸师太冷笑,“怕不是用门下弟子当牛做马换来的!”
“师太此言差矣。”何不同摇摇头,
“江湖很大,门派很多。难道缺了盼着能跟五岳剑派扯上点关系的小门小派?”
他顿了顿,看着定逸师太渐渐变化的脸色,接着说道:
“嵩山别院一开,怕是门槛都要被那些人踏破。给左盟主当牛做马哪里轮得到这些叫他‘左师伯’的五岳弟子?”
“五岳是左盟主号令武林的仪仗。就算真到了跟魔教拼命的时候,我们五岳门人,最多也就是个监军、亲兵的角色。
“冲在最前面的,将是那些想用命换前程的江湖人。”
书斋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令狐冲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师傅口中的江湖,像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每个人都在里面奋力钻营,冰冷而真实。
何不同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让弟子们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看看嵩山的气派,看看左盟主的手段,也看看那些江湖人是怎么挤破头往上爬的。
“总比关在山上,以为天下英雄只有我们五岳剑派要好。”
“更何况,恒山派的弟子,皆是女流。在左盟主眼中,份量能有多重?”
何不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要的,是五岳各派都派人去,给他这个盟主凑个排场,全个面子。难道还会指望恒山的小师太们去与魔教高手冲锋陷阵,拼刀卖命?”
定逸师太万万没想到这番话会从君子剑嘴里出来,她沉默良久,又说:
“若是弟子被红尘迷了心性,乱了禅心当如何。”
“至于乱了禅心……”何不同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了些,
“让她们去见识见识嵩山那边的勾心斗角,看看那些小门小派,为了蝇头小利如何争得头破血流。
“或许她们反而更能明白,恒山那一亩三分地的好,更能明白师姐妹齐心合力布下的剑阵,才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令狐冲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师傅说得对,那些人确实烦人得很。
何不同最后道:“若是在那等地方,还有人尘心未断,那便是她与佛门缘分已尽。强行留住,于她本人,于恒山派,都不是好事。”
良久,定逸师太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当然,”何不同补充道,
“此事不能让恒山派失了体面。岳某愿向左盟主进言,在嵩山别院左近专设一处清静庵堂,供小师太们清修,由恒山派派遣一武艺不必多好,但年高德勋的前辈主持。
“如此一来,既全了左盟主提携后辈一番苦心,也保了恒山派的清静。师太以为如何?”
待打消了定逸师太的疑虑,岳灵珊等女弟子引着恒山派众尼去休息后。
何不同、宁中则以及令狐冲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松懈下来。
连日来的奔波、算计,心神的剧烈起伏,那股被内力强行压下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
宁中则坐到椅上,揉着眉心,一句话也不想说。
令狐冲还站着,但那股子兴奋劲过去后,只觉得两腿发软,眼皮沉重。
“冲儿,明日一早,把你今天琢磨出的那套种地的法子,一字不差地写下来。从呼吸吐纳,到动作要领,越细越好。”
这是师徒二人昏睡前,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