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户青壮们的手,还紧紧攥着那些沾了血的锄头、木棍。
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茫然,还有一丝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们赢了。
在“老神仙”的带领下,他们亲手推翻了那座压在头顶几代人的大山——的肉身。
“岳掌门,郝家这群恶贼,如今算是遭了报应。他们这偌大的家业该如何处置,还请岳掌门示下。”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
太白门、太乙宫等几个小门派的头脸人物,也都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冒着绿光,灼灼地盯着何不同。
就连那些农户,也都竖起了耳朵,大气不敢出。
何不同环视一周,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那几个被临时唤过来的走流程的官府公人面前,捡起一本账册,随手翻了翻。
“郝家,盘踞五代,侵占良田无数,放印子钱逼死人命数百,勾结山匪、水盗,做的脏事,罄竹难书。”
他“啪”地合上账册,目光扫过众人。
“就算不提打伤我徒儿白罗这桩事,也早已是恶贯满盈之辈。”
“这些田产,如今成了无主之物,可不能荒废了。”众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按捺不住的喜色,心说正题来了。
何不同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便由今日出力的诸位门派同道,各自臻选左近相熟的良绅耋老,代为打理。”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由他们挑选人来打理,那不就等于是他们的产业了吗?
“但是,”何不同话锋一转,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岳某有个条件。”
众人连忙躬身:“岳掌门但讲无妨!我等无有不从!”
“这些得了田产的大户,不能白拿。”何不同缓缓开口,“他们要把华山周边的土地集中起来,建立田庄。”
“田庄建好后,所有田地,以市价五成的地租,优先租给今天来帮忙的父老。至于之前被郝家夺了地、辞了工的农户,也要优先收容!”
那些农户青壮闻言,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老神仙大慈大悲!”
“老神仙给我们活路啊!”
众多门派中人也不以为意,权当是华山派分走一份。
何不同坦然受了这一拜,随即眼神一冷,扫视着各派中人,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另外,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从今天起,华山方圆百里之内,我不想再看到山阴帮这种藏污纳垢的杂碎帮会!”
众人心头一凛,哪敢说个“不”字,忙不迭地躬身应是:“谨遵岳掌门号令!”
“至于郝家的浮财……”何不同顿了顿。
“戴子!”
“弟子在!”施戴子从人群中走出。
“带人清点所有财物,分成四份。”
“第一份,取现钱,分发给今日所有出力的,算是我华山派给大伙儿的赏钱!”
农户们又是一阵震天的欢呼。
“第二份,也取现钱,作为谢礼,酬谢今日前来助拳的各派英雄!”
李敞等人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岳掌门高义!”
“第三份,归我华山派,充入门派用度。”
这合情合理,无人有异议,华山派牵头出力,拿一份是应该的。
“至于这第四份……”何不同看向史登达,
“专取珠宝玉器、古董珍玩。劳烦史贤侄,将这些东西带回嵩山,献给左师兄,就当是咱们陕西武林同道,孝敬盟主的一点心意。”
史登达他连忙躬身推辞:“岳师叔言重了!这万万不可!晚辈只是奉命办差,岂敢……”
何不同脸一板,声音沉了下来:
“史贤侄此言差矣!若无左盟主坐镇中原,威慑宵小,我等今日铲奸除恶,又怎会如此顺利?这本就是左盟主应得的!你若不收,便是咱们陕西武林同道!”
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史登达哪里还敢推辞。
他只能再次躬身,行了个大礼:“既然如此,师侄便代家师,多谢岳师叔和陕西的各位同道了!”
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等自己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珍玩带回去,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不对,这郝家一个乡下土财主,懂个屁的珠宝玉器。
路上可得好好拣选一番,把一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跟几个同门师兄弟一起处理了,省得带回去污了师尊的眼。
一场轰轰烈烈的瓜分盛宴,就这么井然有序地开始了。
何不同处置完各方利益,刚松了口气,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何不同转过身,令狐冲正站在那里,一脸的便秘表情,既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显摆自己刚读过的书。
何不同忍俊不禁:
“读书读得真快。”
“弟子过目不忘!”
“可惜老毛病一点没改。”
“打小师傅教的。”
“好好好,”何不同不气反笑,“过目不忘是吧,那你说说这话是谁说的。”
“子路。”
“子路骂谁的?”
“孔夫子……”
何不同乐了:“你自比子路,咒自己早死是不孝。拿圣人比师傅,溜须拍马,是谄媚。”
他踱到令狐冲面前,伸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不孝,谄媚,该打!”
令狐冲捂着额头,一脸的不服气。
何不同收敛了笑容,慢悠悠地开口。
“我再问你。”
“当初在衡阳城,是谁嬉皮笑脸,连蒙带骗,让那采花大盗田伯光,拜仪琳小师太为师的?”
令狐冲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是弟子……”
“如果你当日就练成了紫霞神功,是不是可以干脆利落把田伯光一剑杀了,解救仪琳?”
令狐冲下意识地点头。
“郝家是不是恶贯满盈?”何不同又问。
点头。
“可你没练成。”何不同的声音很平静,“你要是有左盟主的武道,解帮主的势力,方证大师的名声。”
“为师今日是不是也可以直接让这种恶霸灰飞烟灭,不必用这种手段?”
再点头。
“所以为师不得已用这般手段,都是因为你武功不如左盟主!”
“你不好好练剑,反倒来指责为师?”
嗯?
令狐冲震惊了。
君子之无耻若此!
锅太大,弟子接不住啊老师!
他嘴巴张了张,又合上,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何不同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呐喊,脸上反而露出一点笑意:
“怎么?不服气?觉得剑术,已经超过为师,不该受这等指责?”
令狐冲的沉默。
“青出于蓝,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是我华山派首徒,剑术若还超不过我这把老骨头,那才是华山派的祸事。”
“可你该比的,从来就不是为师。”
何不同转过身,眼神里没有了半分方才的戏谑。
“那嵩山左冷禅,靠着他们派里那点残缺不全的剑谱,硬是去芜存菁,创出了快慢十七路!”
“左冷禅是拿着几块破瓦烂砖,硬生生盖起了一座还能遮风挡雨的茅屋。”
“后山山洞却是金山,不建一座金屋,对得起列祖列宗么?你连魔教十长老都对不起!”
令狐冲一怔,这儿还有魔教的事儿?
“为师这点微末道行,这辈子也就耍耍这种不入流的心眼,才能做点事儿了。”何不同退后一步,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你令狐冲,将来能创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剑法来,为师是真不敢想!”他掰着指头,煞有介事地算着,
“左冷禅是快慢十七路,那你是不是能搞出个快慢七十路?还是说,你能把五岳剑法融于一炉,叫个‘华山神剑’什么的?”
“那时你只管振臂一呼,宵小之徒就不敢作恶,为师也能沾光了。”
说完,何不同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平淡。
“走了,去看看你施师弟,账目清点得如何了。”
说完,何不同转身便走,留下令狐冲一个人站在原地,面色潮红,热泪盈眶。
“别愣着了,我的‘魏齐’少侠!”
令狐冲脸一红,昔日自己歪解典故,以为“魏齐”是个只知空谈,于人无益的酸儒。
今日自己质疑师傅造福一方铲奸除恶,却不是自己做了“魏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