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对郝家庄丁畏之如虎的农户们,此刻双眼通红,疯狂地扑向那些他们一辈子都摸不到、看不到的东西。
金银细软、古董珍玩早已被华山派和各路“英雄”清点入库。
剩下的这些笨重家具、锅碗瓢盆,在武林中人眼里一钱不值,却是这些穷苦人眼中的无价之宝。
何不同就坐在院子中央。
他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椅子雕工繁复,用料考究。
他就这么安然地坐着,一手搭在扶手上,指节轻轻敲击。
椅子十分华丽,但华山门人们终于还是愿意站在师傅身侧。
所有何不同坐得很安稳。
梁发、施戴子等人看着这乱象,眉头紧锁,显然是心有不忍。
英白罗遥望华山方向的剪影,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师父,我们为何不自己掌握那些田产?有了这些地,我华山派就再也不用为钱粮发愁了。”
何不同闻言,缓缓转过身,失笑着摇了摇头。
“白罗,你记住,我们是剑派,不是地主。”
他拍了拍英白罗的肩膀,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田产,地契,那些都是死物。今天它是你的,明天就可能是别人的。可它今天为什么属于我们?”
英白罗想了想,答道:“是剑。”
“不错。”何不同笑了。
“只要华山派的剑,还足够利。这方圆百里,处处都是我华山田产。”
英白罗心头巨震,仿佛有一扇新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打开。
“可若是有一天,华山派败亡了,”何不同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你就是把全天下的地契都攥在手里,那也不过是一堆引火的废纸,要来何用?”
英白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但是白罗,还有你们。”何不同又对门人们说道,“你们说说看,这道理固然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便对么?”
院子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梁发、施戴子等人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愕。
何不同看着弟子们诧异的神色,嘴角扯了一下,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你们的大师兄觉得不对。”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古怪。
大师兄?他觉得不对,那太正常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你们不少人,心里或许也觉得不对。只是不敢说,或者还没想明白。”
没人出声。
突然,一阵压抑不住的号哭声,从粮仓方向传来的。
只见那巨大的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已经发黑、霉变。
更多的人放声大哭起来。
就这么被郝家囤积着,宁肯让它们烂在仓库里,也不肯在荒年拿出一粒来救济把当年它们种出来的人。
一个汉子,踉跄着扑到粮堆前,抓起一把发霉的谷子,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的妻子和幼子,去年就是活活饿死的。
“畜生!畜生啊!”
一个人的愤怒,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怒。
“我儿啊!”
“我爹就是吃了观音土死的!”
悲恸的哭喊,迅速变成了野兽般的怒吼。
又一阵哭声自后院传来,这一次是被挖开的枯井。
一具,两具……残缺不全的骸骨被不断地从井底拖拽出来,堆在井边。
骸骨的骨架大多纤细,显然以女子居多。有些头骨上,还插着早已锈蚀烂穿的钗环。
“我家的三丫头……”
“是我妹妹,说去郝家做工,就再没回来……”
哭嚎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你们看。”何不同指了指那场面,
“是谁把他们变成这样的?神仙菩萨?圣人皇帝?”
他仰头,看向虚空中,但那存在无言,不给他任何抄答案的机会。
“到底该怎样。我知道这个问题或许有答案,但我说不出这个答案,我没法直接给你们答案。”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疲惫。
“身在华山派,你们的出身,已经比这世上九成九的江湖人要高。在这些老百姓眼里,你们就是‘神仙’。”
“你们只要稳扎稳打地练剑,将来一辈子都可以是人上人。就算有一日出师离开门派,凭你们的本事,日子也绝不会过得比这个姓郝的差。”
何不同的声音重新变得有力,像是在下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但我希望你们记住今天这一幕。记住这院子里的气味,记住他们抢东西的脸,记住他们打架的样子和为亲人哭泣的样子。”
“他们本该是什么样,谁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我教不了你们这些。”
“但既然出身五岳,注定是‘人上人’,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够有答案”
他缓缓从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
“这椅子,坐着硌人。”
“回山!”
回山的路上,夜色深沉,队伍里一片寂静。
就在队伍即将踏上山道时,英白罗突然停住了脚步。
“师父。”
何不同也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却有些复杂。
“怎么,走不动了?”何不同调侃道。
“不是。”英白罗摇了摇头,
“弟子想留在白马庙。”
何不同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哦?山上的饭不好吃,还是嫌你大师兄催人练功太粗鄙?”
“弟子想在山下,向世人继续传授那些百工相配的呼吸吐纳法门。”
“你今天也看到了,”何不同开口,“你教了他们,他们就不挨饿了?东家一句话,他们照样没活路。”
“弟子看到了。”英白罗的回答很干脆,
“但弟子也看到,他们拿着锄头,打跑了郝家的庄丁。弟子还看到,山阴帮的人,被他们用棍子打得头破血流。”
“所以,你想去当他们的磨刀石?”何不同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弟子不知道。”英白罗诚实地摇了摇头,“但弟子想试试。”
何不同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久到梁发等人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大师兄,”何不同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当初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觉得你比他聪明?”
英白罗依旧站得笔直:“弟子不比大师兄聪明。但师父教弟子的法子,比大师兄当初的法子,好用。”
何不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走到英白罗面前,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行了,知道你长进了,别跟我在这儿绕圈子。”
他拍了拍英白罗的肩膀:
“白马庙破,蚊子多,记得多备些艾草。你大师兄辛苦创的东西不能白教,你要是不能靠这些吃上饭,趁早滚回山上来!”
“还有,”何不同补充道,“那两个字的拓本你收着,要是遇到看那两个字有反应的人,就直接荐上山来。”
他转过身,不再看英白罗,迈步向山上走去。
“听见了没有?”
“弟子明白!”英白罗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远去的队伍里飘来陆大有的声音。
“师傅,我不放心八师弟一个人。”
“冲儿!”
“啪!”“啊!”
真有想法还是偷懒,就像白墙上的墨点……
可有些人似乎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出乎何不同意料的是,第二天,英白罗就上山了。
“师傅,出事了!”英白罗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师兄们散出去的应急钱,都被抢了!”
“不但抢了钱,还……”
那两人一到玉女峰就跪下来。
“老神仙给我们做主啊!”
……
嵩山,左冷禅忧心忡忡地看着起飞的信鸽。
“希望消息能及时传到。”
他身旁的担架上,躺着几个衣衫被鲜血染透的人。
当中一人,赫然是刘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