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夜观天象,荧惑缠斗奎宿,于是起了一卦,坎。”
嘉靖帝穿着厚厚棉衣,斜倚蒲团,左手指尖轻轻扣动丹炉。
右手敲铜磬,余音穿过幔帐,在精舍中回荡。
他居高临下,审视胡宗宪,就像老虎盯着猎物,声音飘忽。
端午已过,大殿之内闷热如火炉。
胡宗宪跪了一会儿,便浑身湿透。
吕芳默默站在一旁,额头也微微见汗。
嘉靖很喜欢用这种方法,来展现他身为天子的不凡。
“这坎卦,该何解?”
身着棉衣道袍的嘉靖帝问道。
不等胡宗宪张嘴,嘉靖帝自行解释道:
“坎为水,此事与水有关!”
嘉靖帝说完,神情悠悠。
接着,他敲了一下铜磬。
“皇上圣明!”
胡宗宪惶恐,额头汗流如注。
除了炎热,还有冷汗。
“胡汝贞,水来了,你为何躲着不出?”
嘉靖帝微微眯眼,继续问道。
“臣恐激起民变。”
胡宗宪比嘉靖帝小五岁,但看着却苍老十岁有余。
“是了,又要带兵打仗,又要照顾民生,确实容易分心。”
嘉靖帝轻敲两下铜磬,颔首认可这个回答。
“免去你的浙江巡抚之职,保留浙直总督。”
嘉靖帝一句话,封疆大吏的权力就少了一大半。
身为浙直总督兼任浙江巡抚,军政钱粮一把抓。
如今,他手里只剩军权,行政钱粮,不知要受谁的制约。
若还是严党之人,掣肘还少一些。
胡宗宪担心的是调来一个清流官员,那他只能快速寻找决战之机。
否则被卡住钱粮,东南抗倭的局面,只会越来越被动。
胡宗宪不愿意将清流想得太坏,可他除了严党的朋友,也认识不少清流的人。
例如南直隶巡抚,大明第一不粘锅赵贞吉,他们便是私下好友。
作为理学名士,胡宗宪是钦佩他的为人。
可当了官,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赵贞吉的变化,胡宗宪看在眼里,却无法用朋友的身份来挑明。
只要开了头,私下朋友都做不了了。
“谢圣上恩典!”
胡宗宪叩拜。
“今晚上,你就留宿严嵩那里,好好叙叙旧。”
嘉靖帝轻轻敲了一下铜磬,示意胡宗宪离去。
“陛下,该洗脚了。”
精舍内,只剩下嘉靖帝和吕芳。
嘉靖帝为了标榜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冬天穿单衣,门户大开,万寿宫冷若冰窖。
夏天穿棉衣,紧闭门窗,万寿宫热似蒸笼。
“吕芳,你怎么看?”
嘉靖帝闭眼,任由吕芳将皮靴子脱下来。
嘉靖帝的脚上,长了一层叠一层的痱子。
稍微用点力,嘉靖帝就疼得抽搐。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方法用了很多,他还是无法做到无痛感。
然而,这点疼痛算什么,相比他以往遭受的痛苦,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他强忍着疼痛,让吕芳洗脚。
用来洗脚的溶液,是陈了二十年的茅台。
“胡宗宪还是忠公体国的。”
吕芳将嘉靖的脚,轻轻放入冰凉的茅台中。
嘉靖缩了一下,但立即反应过来,忍着痛,插进洗脚盆中。
在嘉靖没有表态之前,他是打太极的高手,两边不得罪。
“东南倭寇,北方鞑靼,不可两线开战。”
嘉靖也头疼。
俺答汗逐渐势大,逐步有统一草原之象。
俺答寇边,侵扰宣大防线。
十年前,庚戌之变,其围攻北京。
嘉靖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只是军事上的难题,他可以放权给文官和武将。
可那之上的问题,他又该交给谁来解决?
没有必胜的把握,嘉靖帝也不敢对西面用兵。
相比倭寇,俺答更为强大。
嘉靖帝已决定,将倭寇扫清。
腾出手来,积蓄了足够力量,再对付俺答。
“你觉得浙江巡抚,该由谁来接任?”
嘉靖帝与外臣交流,装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是起卦,就是天象,或者烧青词。
对于内奴,嘉靖帝反而说话直来直去。
“浙江布政使郑泌昌。”
吕芳不用思索,便给出答案。
从嘉靖帝刚刚的表态判断,他不想动严党。
那么就没必要安排一个清流的人,来当浙江巡抚。
而从浙江本地官场挑选,郑泌昌颇为合适。
一来,其进献了大明炮,威力远超佛朗机炮,让嘉靖帝开心不已。
有了大明炮,对付倭寇,把握更大。
随后调转炮头,轰击俺答,也有了手牌。
二来,他推行改稻为桑颇为顺利,不似胡宗宪百般推诿。
更重要的是,小阁老激进,他也能缓下来。
前面有清明汛,河堤失修,淹了九个县。
但赈灾及时,并未酿成大祸。
“让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
嘉靖帝紧了紧身上的棉衣道袍,丝毫不顾身上层层叠叠的痱子。
与此同时,在浙江杭州府,也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穿着棉衣。
郑兆安穿上单衣没几日,消耗了朱浣纱提供的元阳,身体再次被冰冷覆盖。
端午风雨,郑兆安便让春桃将棉衣取出来,继续穿上。
在元宝街二号,暂定外院,玩了一日,郑兆安返回东二院。
郑兆安走进大门,察觉家中气氛紧张。
“发生了何事?”
郑兆安拦住一个脚步匆匆的护卫,询问道。
“端午雨水倾盆,河水暴涨,新安江大堤又出洪水了!”
护卫简单说了两句,便快步离去。
郑兆安让小雨和春桃,直接回东二院,他则前往父亲书房。
果如郑兆安所料,此刻的郑泌昌,在书房内焦急得来回踱步。
“父亲!”
郑兆安出现,作揖行礼道。
“来,如何顶住这次洪水?”
郑泌昌赶紧拉着郑兆安来到一副地图前,指着新安江,问道。
借助清明雨大,洪水淹了九个县,利益已经吃下肚了。
而今洪水再来,这影响的,将是朝廷诸位高官的利益。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新安江大堤,绝不能分洪!
“新安江大坝情况如何?”
郑兆安看了一眼地图,目光落在建德上游。
“锯齿状坝底建造完毕,暂时停工了。”
郑泌昌不明白,但立即把掌握的信息分享出来。
“泻洪道呢?”
郑兆安立即追问道。
“一月前便修筑好了。”
郑泌昌不明白,这种时候了,郑兆安为何在意泄洪道。
难道不应该掘开围挡,让河流更通畅,排泄更多洪水么?
“立即打开泄洪道!”
郑兆安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了底。
当初,新安江大坝开建,泄洪道便是重中之重,几乎集合了整个项目半数资源。
只能说,一分努力,一分收获。
堆了这么多资源,也成功让它提前完工。
只要在端午汛之前完成,那就足够了。
“这?”
郑泌昌没想到,郑兆安会给出这么一个方案。
郑泌昌稍稍迟疑,但立马下令,命人快马前往建德,打开泄洪道。
郑兆安家乡附近就有一个大型水库,暴雨之后,就能看到水库泄洪道开启。
洪水如万马奔腾,你追我赶,蕴含着无穷力量。
相比自然流动的河水,即便是水位高涨的洪水。
泄洪道利用重力,将河水流速提高。
以长江干流自然段为例,自然流动时,排泄洪水每秒不超过一万立方米。
而经过科学计算,泄洪道可将流速提升到每秒十万立方米。
同样的河水,河宽,经过加速,一条河当十条用。
每次看到泄洪,郑兆安都有一个想法。
若是这么磅礴的力量,用于机械,那该多么疯狂?
只是不等郑兆安多畅享,下属来报,海瑞要炸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