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十月,江南还沉浸在秋高气爽的惬意中,阳光轻柔,微风不燥。
而皮岛,地处大明东北方最前沿,深入女真后方,早已领教了西伯利亚朔风的威力。纵是正午时分,日色依然惨淡,难寻多少暖意。
岛上军民混杂,只要能在屋内待着,便绝不愿踏出房门半步,房门外唯有呼啸的风声回荡。
然而,此刻悬挂着“平辽总兵官”匾额的府衙大堂内,景象却与衙外那寒冷萧瑟截然不同,里面烛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一派喧闹火爆之景。
“父帅!”
只见一员年轻将领霍然起身,高声谏言道:
“这太监来传旨,定没什么好事!还望父亲千万小心!”
此人正是毛文龙义子毛承禄,身披玄色劲装,眼中满是忧虑与警惕,眉目紧皱满脸激愤。
话音未落,一旁的中年将领张焘,面容憨厚沉声道:
“承禄,休得胡言!当今陛下继位之初,便遣亲信来毛岛传信,此乃对我等的信任。”
随即他越众而出,转向主位的毛文龙,语气恳切的拱手道:
“毛总兵,张某虽是个粗人,却也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还望总兵三思!”
堂下众将神情各异,这皮岛自毛文龙上呈那痛陈“东江五不平”之疏后,便再无宁日。
更何况天启七年初,建州女真悍然兴兵,以镶蓝旗主阿敏、镶白旗主阿济格、镶红旗主岳托等大将统率精锐入侵朝鲜。
皮岛孤悬海外,粮秣辎重多仰仗朝鲜接济,毛文龙岂能坐视朝鲜沦丧?
当即派兵支援,却不料遭遇大败。铁山都司毛有俊等千余忠勇将士血染沙场,悉数殉国。
虽然后来毛文龙在云从岛亲自督战,暂时稳住局势,但面对女真的攻势,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皮岛本就因收留众多辽东难民而物资匮乏,如今丢失与陆地相连的铁山,阵亡将士的抚恤更是让岛上雪上加霜。
加之朝鲜在“丁卯之役”后惨败,被迫签订《江都和约》,即便有心相助明军,此刻也是自身难保,再无力顾及皮岛。
此刻毛文龙端坐虎皮交椅上,头戴乌纱暖帽,身着绣着蟒纹的绯袍,面容坚毅。
当听完张焘的话,原本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扫过堂下诸将。那目光所及之处,瞬间鸦雀无声,唯有角落里的炭盆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毛文龙并未回应张焘的话,而是侧头问道:
“九成,有俊的部将安排妥当了?”
这位被称作李九成的将领,乃毛军公认的“第一骁将”,每战必身先士卒,以勇烈著称。
此刻,他虎目含悲,声音哽咽道:“大帅!有俊兄弟和麾下千余儿郎,尽数战殁!末将等冒险为其收敛尸体时,弟兄们……弟兄们皆被建虏割去了首级啊!”
说到此处,李久成悲愤难抑,猛地单膝跪地
“大帅!兄弟们死得惨烈!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恳请大帅为死难的兄弟们雪恨!”
此言一出,堂上诸将虽早已听闻铁山惨状,此刻被李九成这控诉勾起,仍忍不住眼眶泛红。
有的将领握紧腰间刀柄,青筋暴起,想起袍泽情谊与战场惨酷,悲愤之气弥漫。
毛承禄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道:
“父帅!兄长为国捐躯,血洒疆场已有数月,为何朝廷至今未有只字片语抚恤?难道庙堂之上,衮衮诸公,竟视我东江将士为无物?如此凉薄,岂不令三军将士寒透心髓!我等非是不愿为国守此孤岛,效死疆场,只是……只是……”
他激昂之语尚未说完,便被毛文龙投来的凌厉目光硬生生截断,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低下头颅。
然而,这番话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堂上众多年轻将领压抑已久的怨愤。
“是啊,大帅!末将等心中憋闷,委屈啊!”
“大帅!朝廷究竟是何意?难道真要弃我东江于绝地?”
“请大帅明示!我等该当如何?”
“够了!”
毛文龙一掌重重拍在座椅扶手之上,猛地站起身来,官袍下摆扫过椅面,气场十足。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出,齐刷刷望向这位皮岛的主心骨,等待着他的决断。
毛文龙起身后,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激愤、或悲戚、或茫然的脸。
烛火摇曳,将他脸上的皱纹映照得愈发分明,良久,他才低沉开口:
“此刻尔等在此喧哗聒噪,若传入朝廷耳中,岂非授人以柄?我等纵有百口,亦难辩白!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更将坐实我等‘桀骜不驯’的罪名!”
见众人闻言皆面露愧色,纷纷低下头,毛文龙这才继续道:
“当务之急,是各自回去好生安抚部曲。待天使登岛,本帅自会向天使讨个说法,到时一切自有分晓。今日便散了吧,都各自回去整顿军务。”
堂上诸将虽尚有千言万语,积郁难平,可看着毛文龙冷峻的面容,终是不敢多言,纷纷抱拳行礼,鱼贯而出。
大堂内的人影渐渐散去,唯有角落里一道身影始终未动——那人便是沈世魁。
他身着灰布锦袍,头戴竹编万字巾,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精明。
毛文龙见众人已走,面上并无意外之色,朝着沈世魁微微颔首,沉声道:“岳丈,随我出去走走吧。”
沈世魁不仅是毛文龙麾下将领,更因毛文龙娶了他的女儿,成了他的翁婿之亲,同时掌管着皮岛这方苦寒之地的钱粮命脉。
是以后来毛文龙身死,他那传闻有“绝色”的女儿,也因这层关系,在皮岛权力更迭的漩涡中,辗转成为陈继盛等继任者的妾室。
二人步出府衙,凛冽的朔风迎面扑来,直透骨髓,不由得都裹紧了身上的衣袍。
本该是围炉取暖的时节,放眼望去,偌大皮岛之上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缕炊烟升起,一派萧索。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路旁躺着几个身着破旧军服的士卒,也不知是睡着还是…
______
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