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沈阳城被月光笼罩着一层薄纱,原本是汉人在辽东的军事重镇,此刻满城却尽带荤腥。
奥巴府原本古色古香的院落,在西跨院却矗立着一座蒙古毡房,显得如此不伦不类。
毡房里面一盏酥油灯摇曳着,映得满壁挂着的狼头图腾忽明忽暗,毡毯上盘腿坐着两位,面色凝重的奥巴兄弟。
“大哥!”
白日里在皇太极面前扮作孝子,垂眼流泪的布达齐,此刻眼中凶芒毕露,压低的嗓音里淬着恨意道::
“那皇太极,分明是包藏祸心,要把咱们科尔沁当炮灰,我等不可不防啊!”
奥巴台吉枯坐毡毯之上,长叹一声,额头上的皱纹更深,
“二弟,你担忧的地方,为兄岂能不知?然而那孔果尔,如今已是皇太极座下忠犬”
“孔果尔?”
布达齐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抓起旁边的羊胛骨,用力一咬咀嚼着,满是不屑道:
“孔果尔那老东西,今早还派人送来了建州的奶酒,引狼入室之徒,他将科尔沁左三旗拱手献于建州,真是我蒙古右翼之耻!”
草原法则,弱肉强食,对于这位出卖部族利益换取荣华的叔父,布达齐心中极为痛恨。
想到着,布达齐突然扔掉羊胛骨,拔出随身的弯刀:“不如今夜就结果孔果尔...“
“住口!“
奥巴凝视着胞弟,目光沉郁道:“你当院外巡逻的镶黄旗甲兵是摆设?“
说道这里奥巴软下声音,苦口婆心的说道:
“二弟,此番你得以脱身归返草原,便如海东青挣脱牢笼,翱翔于长生天之下。你务必牢记,科尔沁右三旗乃我兄弟根基命脉,绝不容孔果尔等人染指。务必牢牢攥在手中。”
“大哥放心!”
布达齐收刀入鞘,胸脯一挺,眼中闪烁着野狼般的精光,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绝无耳目,这才凑近奥巴道:
“大哥,你真甘心当那建州女真驱使做其爪牙,与明廷彻底撕破脸皮吗?那建州不过撮尔小邦,若真惹怒了庞然大物的明朝,到时候迁怒我们科尔沁,这可如何是好?”
布达齐的忧虑不无道理,蒙古左右六翼,六大部落虽然与明朝之间时有摩擦,但“通贡互市”尚未彻底撕破。
明朝与女真都在极力拉拢蒙古诸部,像孔果尔那般孤注一掷、将全族命运押在建州一方,在科尔沁内部意见也不统一。
奥巴台吉闻言,沉默良久,指节捏得发白,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非…若非天启五年,察哈尔林丹汗那厮狼子野心,想要将我科尔沁一口吞并,我部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到林丹汗,奥巴眼中恨意就停止不住。他本是反建州的急先锋,奈何察哈尔部竟然趁他被建州重创之际,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碰到如此绝境,他又怎会倒向女真?
念及此,奥巴猛地倾身向前,附在布达齐耳边,语速极快的说道:“二弟!此番归去要暗示部落将领,若随皇太极出征明境,切记打得过,便见机行事,略取些好处;若事有不对,强敌难当,立刻率领我精锐远遁!万不可白白浪费我科尔沁儿郎的性命。”
布达齐重重点头,说道:“大哥你放心,兄弟我心中有数!”
他随即又面露疑色,皱着眉头低声道:
“只是大哥,那皇太极硬塞多尔衮、多铎两兄弟随行,是何用意?总不至于是现在就急着要过河拆桥,对我等下手吧?”
“呵呵……”
奥巴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还能为何?那皇太极称汗之前,为绝后患联合众人,逼死阿巴亥大妃;称汗之后又夺别人两旗!镶红旗给了代善长子岳托,这才勉强坐稳了汗位。如今,连多尔衮兄弟手中那点可怜的正白旗基业,他也想连皮带骨一并吞下!派他们跟着我们,名为‘散心’,实为流放、夺权!其心可诛啊!”
奥巴于是将这皇太极称汗后,声称大汗应当执掌最强的两旗,接着又说大汗应该执掌正黄镶黄两旗。
反正经过一系列骚操作,最后把原本的正白旗、镶白旗,改成自己执掌的正黄旗、镶黄旗。而原本的镶黄旗交给跟着自己的阿济尔,改为镶白旗。
阿济尔也是多尔衮两兄弟的同母哥,至于那正黄旗改为正白旗后,原本是交给多尔衮两兄弟,结果皇太极又说两兄弟年少,暂由自己代掌,结果现在更是把多尔衮踢出沈阳。
此时正白旗本来就有很多皇太极的老部下,估计等多尔衮两兄弟回来,更是物是人非。
布达齐听完,饶是草原男儿见惯风浪,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女真内部这么乱”
“那…大哥,”
布达齐眼中凶光一闪,手掌在脖颈处虚划一下,
“多尔衮兄弟既入我草原,犹如羔羊入狼群,我们是否…”
“糊涂!”
奥巴脸色大变,一把拍落布达齐的手,
“他们女真自家兄弟的事,是死是活,跟我科尔沁有什么关系?我们管好自家内部便是,切勿引火烧身。”
布达齐被兄长呵斥,也是无奈的摇摇头,叹息的说道:
“大哥说的是,自家这一摊子事,也够挠头的了。”
等到两人聊到最后,只见奥巴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布达齐,决绝的说道:
“还有一事,至关紧要。额吉(母亲)那边,你务必‘安排’妥当。病榻之前侍奉汤药,皆需天衣无缝!绝不可让多尔衮那两个小狼崽子,看出半点端倪!明白吗?”
布达齐闻言,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兄长。那“病重”之语,本是权宜之计的托词,难道大哥竟要……
奥巴起身,走到布达齐身旁,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他肩头:
“为了科尔沁的存续,为了长生天庇佑下的万千部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完,奥巴不再看布达齐震惊的目光,转身掀开熊皮门帘,身影缓缓消失在庭院深处,只留下布达齐一人僵立原地。
许久,布达齐喉头滚动,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颤抖道:“大哥……我……知道了。”
辽东此刻的夜空,星斗晦暗,此刻的辽东大地,皮岛、沈阳、科尔沁等地、乃至远方的北京城,各方势力都在蓄势待发,表面虽似波澜不惊,维持着脆弱的平静,却不过是暴风骤雨降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短暂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