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话音落地,皇极门前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道貌岸然”
“贪渎无耻”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群臣心头。
就连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许宗礼,此刻也默然无语,低下了头。
有些人脸上更是心虚的冒出冷汗。
有些事情不揭开,便轻如鸿毛,无人在意;有些事情一上称,千斤都抵不住。
这朝中的贪污腐败之事,众人心知肚明,只是平日里都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如今被陛下知晓,谁能保证这朱由检,心灰意冷之下,不知会做出何等荒唐之举?
就在这沉默中,一直静立勋贵班首、闭目养神的英国公张惟贤,突然睁开双眼。
在无数道惊愕目光的注视下,他竟从宽大的蟒袍袖中,取出一份装帧齐整的奏本!
张惟贤缓步上前,走到王承恩面前,双手将奏本奉上,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全场:
“王公公,烦请将此奏本呈御览。此乃在京勋贵联名具奏之《整饬京师三大营及在京卫所方略疏》。
请转奏陛下:臣等勋戚世受国恩,值此艰难之际,愿为国分忧!京师军务,急需整顿,此疏乃臣等殚精竭虑所拟,伏乞陛下圣裁!”
“啊?!”
“这……”
文官队列中,惊疑之声再也压抑不住!
纷纷惊讶地看向张维贤等勋贵,而勋贵们此刻的表情也十分丰富,有傲娇,有心痛,人间百态在此纷纷上演。
谁不知京营与京卫,乃是勋贵的自留地。
自土木堡之变后,从于少保重建京营始,百余年来,文官就不停地往里面掺水,想要分一杯羹。
到现在文官设有“协理戎政”之职,但效果一直不大,勋贵们依旧牢牢掌握着这些军队。
今日,这位勋贵领袖英国公,竟主动将这块“自留地”的整顿方略呈于御前?
这一幕落到有心人的眼中,顿时陷入深思中。
英国公此时此举,意欲何为?
这勋贵们究竟是真心为国分忧,还是另有企图?
就在群臣为勋贵们此举惊疑不定之时,文官队列末尾,突然冒出一人来。
此人身材瘦小,身着四品赤罗裳,此刻面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双腿微微颤抖,却还强硬撑着向前几步。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陛下圣明,微臣惭愧至极!微臣稍后便尽数清点历年来,所取不义之财,悉数缴入罚赃库,以赎前罪,稍慰圣心!”
而等到众人看清楚此人是谁后,顿时群情激愤,大声鄙夷道:
“刘府丞,尔安敢立于此地!”
“刘志选,若换作老夫是你,早已自缚请罪于刑部大牢,岂有颜面立于朝班?”
“无耻小人,当日构陷懿安皇后清誉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原来,张国纪乃懿安皇后的父亲。
魏忠贤忌惮懿安皇后,欲除之而后快,可魏党有些人都害怕引火烧身而不敢答应。
唯有这刘志选,竟听信家人的花言巧语,以为自己都七十岁,理当禀言直谏,所以于天启六年将那篇奏疏递了上去。
在奏疏上数呈张国纪的罪行,同时疏末还有“丹山之穴,蓝田之种”暗指皇后非张国纪所出!
此话源于死囚孙二诬攀皇后身世之辞,奏疏上呈后举朝皆惊。
幸好天启帝因和懿安皇后感情深厚,最后仅让国纪自省,未酿成大祸。
此刻身处千夫所指的舆论风暴中心的刘志选,却不敢反驳,只得死死地抵着脑袋,任凭众人谩骂,而不敢发一言。
昨日朔望大朝,他这正四品顺天府丞品阶不足,没有资格上朝。
当听到朝堂剧变,魏党倾覆,登时魂飞魄散。
毕竟自己不仅曾为魏党遮掩仓储之事,之前更是有弹劾国丈这等旧案在前,顿时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就怕陛下什么时候想起自己来,就派人来抓捕自己。
今日乃常朝,在京五品以上皆可入。
他抱着一丝侥幸前来,刚刚目睹王承恩宣谕、英国公献疏的场景,自觉抓住了一线生机,这才不顾廉耻,当众跳出来表“忠心”。
王承恩见状,深深看了刘志选一眼,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刘府丞既有如此心意,咱家亦不多言。好自为之吧!”
随即目光扫视全场,朗声说道:
“陛下心意,诸位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离去,由午门左掖门而入,身影消失在这宫阙深处。
徒留一众大臣,面面相觑于午门广场之上,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咳嗯!”
一声轻咳打破沉寂。
只见首辅黄立极缓步出列,环视众人,声音沉稳的说道:
“陛下谕旨已颁,诸公当恪尽职守,各归衙署,勤勉王事,用心体察圣意,方为臣子本分!散了吧。”
说完,端持玉笏,亦由左掖门从容而入——阁臣值房,本就在皇城之内。
众人看着黄立极那六亲不认的步伐,众臣顿时“恍然”,恍如醍醐灌顶。
“啊!黄首辅提醒的是。张大人,我户部钱粮册籍堆积,这便回去厘清!”
“正是正是!曹大人,大理寺积案如山,正待速审速决,岂可在此久耽?告辞!”
“哈哈哈!诸公勤勉,同去同去!”
顷刻间,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朝中众臣,人人都说部务紧急,须臾不敢耽搁。
仿佛片刻之前那辍朝风波,不存在一般,顿时作鸟兽散。
唯有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宗礼,看着对于朱由检种种举止,恍如未闻愣在原地。
顿时被气的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英国公张惟贤正欲转身离去,难得把陛下交付于他的事情,解决一二,如今只看陛下最终的圣意。
所以此刻他也难得轻松些,不过看见许宗礼这般模样,略一沉吟,走到他身旁,低声道:
“许总宪,莫忘了是何人简拔于你,超擢总宪之位。圣眷正隆,你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切莫辜负陛下对你的期许。”
说完,他不再理会许宗礼是何反应,袍袖轻拂,神色从容的随着一众勋贵飘然而去,那背影尽显潇洒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