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镇酸梅汤如同一股清凉的风暴,席卷了闷热的柳条巷。
“有间小馆”门口那小小的队伍,从午市一直排到了傍晚打烊。一文钱一碗的“神仙水”,以其不可思议的冰凉和酸甜可口的滋味,彻底征服了被酷暑折磨的街坊四邻。粗瓷碗供不应求,阿福和苏小七一遍遍地从后院那口神奇的“冰盆”里舀出冰凉的汤水,手臂都累得抬不起来。柳文清的账目上,“售冰镇酸梅汤”一项的数字疯狂跳动,带来的铜钱如同流水般叮叮当当地落入钱箱。
“小满哥!钱…钱箱快满了!”阿福趁着间隙,抱着沉甸甸的钱箱跑到后厨,激动得声音都在抖。那里面黑压压的铜钱,比往日多了何止一倍!
林小满正忙着熬煮新一锅酸梅汤,额头上汗水涔涔,但眼神明亮。硝石的消耗比他预想的快,制冰的效率也有限,必须精打细算。他将熬好的热汤倒入陶罐,再次放入冰冷的硝石水中镇着。看着阿福怀里沉甸甸的钱箱,心中也涌起一股豪情。
“好!阿福,把钱收好!柳兄,记清楚账目!苏小七,再去井边打桶水来!”他指挥若定。
苏小七应了一声,拎起木桶走向后院井口。刚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直起腰,目光随意地扫过巷口,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巷口昏黄的光线下,三个熟悉的身影正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为首那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在暮色中格外醒目,敞开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正是消失了许久的赵三!他身后跟着的,依旧是那个瘦高个和矮壮墩。
赵三显然也看到了苏小七,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贪婪、怨毒和一丝忌惮的狞笑,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次被辣伤的阴影似乎还在,脚步明显加快。
“不…不好了!”苏小七脸色煞白,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冰凉的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往铺堂里冲,声音带着惊恐的尖利:“小满哥!阿福!疤…疤脸来了!赵三来了!”
这声尖叫如同冷水泼进油锅!
铺堂里瞬间死寂!几个还在喝汤的食客脸色大变,下意识地站起身,紧张地望向门口。阿福抱着钱箱的手猛地收紧,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恐惧取代。柳文清手中的秃笔“啪嗒”掉在账本上,溅开一小团墨渍。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三天!三天时间已过!这个瘟神,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而且,偏偏是在小馆生意最好、钱箱最满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放下手中的木勺,快步走到铺堂门口,正好迎上赵三三人跨进门槛。
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混合着汗臭味扑面而来。赵三显然喝了不少,眼神有些浑浊,但那股子凶戾之气却更加张狂。他三角眼扫过铺堂里紧张的食客,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林老板,生意兴隆啊!这队排的,比八仙楼还热闹!”
他身后的瘦高个和矮壮墩也贪婪地扫视着铺堂,目光在阿福怀里的钱箱上停留了很久。
“托赵爷的福,混口饭吃。”林小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抱了抱拳,语气不卑不亢,“赵爷今日大驾光临,是想尝尝小店的酸梅汤?还是卤味?”
“汤?老子不稀罕!”赵三冷哼一声,大喇喇地走到一张空桌旁,一脚踢开凳子,一屁股坐下,震得桌子都晃了晃。他斜睨着林小满,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敲了敲,“林老板,你是贵人多忘事啊?三天前在河边,咱们可是说好的!连本带利,三十文!钱呢?”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堂里的食客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老张头悄悄给林小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破财消灾。
“赵爷说的哪里话,”林小满依旧保持笑容,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绳串好的三十文铜钱,双手递了过去,“赵爷的‘河沿钱’,我们兄弟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三十文,一文不少,您点点?”
赵三看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眼中贪婪之色更浓,却没有立刻去接。他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林小满递钱的手背,力道不轻:“林老板是个明白人!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三角眼扫过门口排队的人群和忙碌的苏小七,“这三天过去了,利息…是不是也该涨涨了?还有,你这铺子开在柳条巷,归我赵三罩着,这‘地头钱’…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瘦高个立刻帮腔:“就是!我们三爷为了你这铺子,可没少打点!不然你以为那些市监司的狗腿子能让你这么安生?”
矮壮墩也瓮声瓮气地威胁:“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赤裸裸的勒索!胃口比上次还大!
食客们脸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但慑于赵三的凶名,敢怒不敢言。阿福抱着钱箱的手微微发抖。柳文清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苏小七躲在柜台后,紧张地看着林小满。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看着赵三那张写满贪婪的疤脸,心中怒火升腾。三十文,已经是他们当初辛苦几天的收入!如今这赵三尝到了甜头,竟想变本加厉,如同附骨之疽!
“赵爷,”林小满的声音冷了下来,将手里的铜钱放在桌上,“这三十文,是咱们当初说好的‘河沿钱’,利息也好,地头钱也罢,咱们当初可没提过。小店小本经营,挣的都是辛苦钱,实在经不起赵爷这么抬举。”
“哟呵?”赵三眉毛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碗筷都跳了起来!
“给你脸不要脸是吧?”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林小满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在老子地盘上开张,就得守老子的规矩!规矩就是老子说了算!今天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否则…”他狞笑着,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老子让你这破店,明天就开不了张!”
瘦高个和矮壮墩也上前一步,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眼神凶狠地盯着林小满和阿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铺堂里的食客吓得纷纷后退,几个胆小的已经悄悄溜出了门。老张头急得直跺脚,想劝又不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亮带着点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哟!好大的威风啊!疤脸三,几天不见,你这敲竹杠的本事见长啊?”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铺堂通往后院的门帘被掀开,苏小七端着一个粗陶大碗,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碗里盛满了深红色的、还冒着丝丝寒气的冰镇酸梅汤。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微微眯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嘲弄,直勾勾地看着赵三。
他一边走,一边用一根筷子在碗里随意地搅动着,冰块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那冰凉的气息,似乎让燥热的铺堂都降温了几分。
“哪来的小兔崽子?找死啊?”瘦高个见是个半大“小子”,立刻凶神恶煞地吼道。
赵三却猛地抬手,制止了瘦高个。他看着苏小七,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和搅动冰汤时那种漫不经心却带着压迫感的神态,脸上的凶戾之气竟凝固了一瞬,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忌惮!
他死死盯着苏小七,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破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你是谁?”
苏小七走到林小满身边,将那碗冰镇酸梅汤“啪”地一声放在赵三面前的桌子上,冰凉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赵三的手背上,激得他微微一缩。
“我是谁?”苏小七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一个天真又带着邪气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铺堂,“我是这店里的伙计啊。疤脸三,你上次被我们老板的‘香辣烤鱼’伺候得舒不舒服?舌头消肿了没?要不要…再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尝尝鲜?保管让你…透心凉,爽到天灵盖!”
他特意加重了“香辣烤鱼”和“透心凉”几个字,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在赵三身上刮过。
赵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上次河边那地狱般的辣味体验如同噩梦般瞬间被唤醒!喉咙里似乎又涌起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他看着眼前这碗冒着寒气的红汤,再看看苏小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股寒意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小子的眼神…太邪性了!还有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知道点什么!
他身后的瘦高个和矮壮墩显然也想起了上次赵三的惨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苏小七的眼神也带上了惊惧。
铺堂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冰块在碗里融化的细微声响。
赵三的脸色变幻不定,惊疑、忌惮、不甘、还有一丝对那碗冰汤莫名的恐惧在他脸上交织。他死死地盯着苏小七,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林小满,再看看桌上那串三十文的铜钱。
最终,他猛地抓起那串铜钱,狠狠瞪了苏小七和林小满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林小满!算你狠!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像避瘟神一样,看也不看那碗冰镇酸梅汤,带着两个同样心有余悸的跟班,脚步有些仓皇地冲出了“有间小馆”,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巷口。
直到赵三三人彻底消失,铺堂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一松。
“呼——”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吓…吓死我了…”阿福腿一软,差点抱着钱箱坐地上。
柳文清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
食客们更是议论纷纷,看向苏小七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探究。
林小满看着苏小七,眼神复杂。这丫头刚才的表现,绝非一个普通的小乞丐。那份面对凶徒的镇定,那几句精准戳中赵三痛处的诛心之言…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苏小七却像没事人一样,端起桌上那碗冰镇酸梅汤,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然后对着林小满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老板,这碗汤,算我今天的工钱抵债了啊!刚才可吓死我了,得压压惊!”
他嘴上说着害怕,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哪有半分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