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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县最大的酒楼,叫醉仙楼。

临着江,是栋歪歪斜斜的两层土木混合小楼。

门脸宽大,却毫无气派。就连招牌「醉仙」二字也只用一块破布酒旆写着,有气无力地垂挂在门前的竹竿上。

祁胖子用持刀人招牌,清出了二楼唯一的包厢。

房间里,有四个人。

管库的王主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瘦长脸紧绷着,两撇八字胡不自然地微微抖动,只死死盯着面前碗筷。

匠作处的张瘸子倒是好整以暇,身边放着根磨得光滑的桃木棍。他身体微侧,吸着旱烟,那张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消失了一整天的姜素衣也在,只是她并不上桌,只是环臂靠在窗边,仿佛只是来旁观看戏。

沈危踏进包厢时,祁大川像个肉球炮弹迎上来,精神亢奋:“沈老弟!怎么样?胖爷我可是硬是老王头跟张瘸子抬到醉仙楼了,那场面……”他搓着大手,挤眉弄眼,“话都点到,这俩老油子,心里头那点弯弯绕,嘿嘿,跑不了。”

沈危听他抬人进酒楼,不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在姜素衣身上溜了一圈,就落在王主簿和张瘸子身上。

“两位大人,辛苦了。”沈危踱步过去,声音平稳无波。

王主薄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哆嗦,连忙站起身,动作太大,把椅子都带翻了半截,他顾不上扶,忙不迭拱手:“不辛苦,不辛苦!沈持刀为县衙除妖,实乃大功!大功!”语速极快,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张瘸子慢吞吞放下烟杆,才撑着桃木棍站起来,动作有些摇晃,但那只健全的右腿却站得稳如磐石,“沈持刀这是折煞老朽了。”声音沙哑低沉,像钝器磨砺铁块,“一个烧火的瘸子,算什么大人。”

沈危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

王主薄额角的汗已经渗了出来,在稀疏的眉毛下汇成细小的水痕。张瘸子则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混浊的眼底深不见底,那根支撑身体的桃木棍似乎在传达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前番押运春酲酿至州府,”沈危开口,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一路行至白石涧,酒车被鬃雾岭猪妖截杀,五十斤贡酒一坛未存。”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缓缓劈开王主薄努力维持的镇定,“春酲酿乃朝廷钦点之贡品,经由州府转交县衙经办,库房封缄乃王主簿职责所系,点检押运,每一环节皆有文书记录……按规制,此酒出库,当可追踪至经手每一人?”

王主薄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是…是…出库记录、封签…封签文书一应俱全。下官…下官…已按例誊录副本呈送冷大人案前…按…按说绝无纰漏!”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又躬身,冷汗顺着鬓角滴落。

“绝无纰漏?”沈危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却让王主薄浑身又是一颤,“那猪妖在鬃雾岭宴饮时,王主薄可知是何等滋味?”

王主薄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沈危没理会他,视线转向张瘸子:“酿酒的陶瓮,皆由匠作处烧造。规制样式、胎体厚薄、烧制火候,关乎酒气流转、蕴味醇香,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对吧,张匠作?”

张瘸子撑着桃木棍,那只空着的粗糙大手在油腻的衣襟上搓了搓,像是在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官窑制式,十年如一日。瓮壁厚三分,底足半指深。用的是老河滩沉泥,窑火分三转九熄。出炉前浸一道清溪活水,防裂保形。盛酒月余而不渗,醇香不外泄。”

他说得很慢,很详细,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手艺。只是当说到“外泄”二字时,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旁边面无人色的王主薄脸上扫了一下。

祁胖子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气氛压抑得紧,肚子里那点酒虫都跑了个精光,一双绿豆眼在王主簿和张瘸子之间来回骨碌。

窗边的姜素衣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欣赏。她双臂依旧环抱,目光却落在沈危身上,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从血水里爬回来的吊车尾。

这吊车尾开场几句,字字句句皆落在实处。追责规制、陈述结果、点明要害,就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不露寒光,却直击最致命的关节。

王主簿仓惶失措,被“绝无纰漏”四字堵死了狡辩的后路;张瘸子看似稳如泰山,但一句“外泄”却指向了酒封环节。

虽然,他利用“智平鬃雾岭”的声名作为筹码,私下安排的这场酒宴并符合规矩,但这开篇的问讯架势……倒有了几分“血宴私审”的气魄。

沈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看在王主簿眼里,却比恶鬼还要狰狞。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记都仿佛敲在王主簿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王主簿深谙法度,文牍周全,实乃县衙栋梁。张匠作手艺精湛,火候纯青,盛装贡酒的陶瓮,多赖张老之手。今日这顿酒,既是祁持刀一番心意,也是沈某感谢二位在……此番除妖之事中……提供的莫大便利。”

他用词恭敬谦卑,语调平和,但每一个字落在王主簿耳中,都重逾千斤,透着冰冷的胁迫。感谢“莫大便利”?什么便利?是在暗示酒中掺物封签的便利?还是……在指证他们给他下套的便利?

沈危目光扫过两人煞白的脸,话锋陡然一转:“我听冷大人说,巡狩使陈淮舟大人明早便至。为表州府嘉勉,此番陈大人亲临,特携厚赏而来。此赏,既是褒扬冷大人运筹帷幄之功,亦是彰显我等同僚倾力配合之‘智’。”

虽然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并且他还刻意在那个“智”字加重,好让他们咀嚼出其中深意。

“此役‘智平’之名响彻县境,全赖冷大人运筹帷幄,定策在先,借妖之所好而灭其根本。其中调度之精妙、物料之……妥帖,封缄流转之……毫无差池,皆是此役功成之基石。”

说着手指忽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二位大人皆是此中关要经办之员,届时陈大人或问起襄助细节,沈某……真怕到时候支支吾吾,颠三倒四,甚至连酒瓮入库时封口的火漆有几道印子、颜色偏红还是偏黄都说不清楚……抑或被问到某张单据签押的日期时辰、签押人手抖没抖这种……这该如何是好呢?”

“所以,还望二位思虑周详,细述当日……稳妥之处,勿使我平阳县上下戮力同心的‘智举’染上丝毫瑕疵。”

他身体前倾,粗糙松木刀鞘猛地按在桌上。

砰。

沉闷的响动如同惊堂木震击,让整个包厢的空气都为之一窒。

祁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肥肉一颤。

王主簿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点可怜的骨气,噗通一声彻底瘫跪在冰凉油腻的地板上。整个人蜷缩如虾,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泪涕横流,嘴里只剩呜咽,半个字都吐不出。

他毫不怀疑,若回答不对,这个能把鬃雾岭屠个干净的杀神,绝不介意从他身上卸点东西下来。

这时张瘸子忽道:“沈大人。”

他撑着桃木棍,浑浊的老眼平静地看向沈危:“有句话,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冷大人的运筹之功,沈大人的浴血之力,都已写成了人人称颂的文章……”

他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更稳地压在那根桃木棍上,“那这些笔墨文章里的行文起承转合,字词的落笔点顿,纸张的纹理薄厚……这些细微末节,实在不必……再行深究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瘫软如泥的王主簿,又落回沈危按在刀鞘上的那只手:“文章既已写完,墨也干了。旁人来问起,便是一字不改,原原本本地念出来便是。无论谁来问,无论问什么,这写成了的文章,念出来的话,自然都是……严丝合缝,稳稳当当。沈大人只需安心养伤,等着听戏台上的……叫好声便是。”

张瘸子语速不快,咬字却格外清晰。每一句都像是在重述那已定论的“智平”叙事,但“定局”、“写成文章”、“稳稳当当”这几个词,却又被他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些许。

他脸上没有任何挑衅,只有匠人对成品“牢不可破”的自信。并且,话里话外也是把潜台词摆在桌面:事已至此,真相如何都已成文定局,连冷大人都默认了,而你沈危也成了英雄,何必再搅浑水?

包厢内死寂得,仿佛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窗外的江风突然大了一点,吹得破窗棂吱呀作响。

沈危深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目光只在张瘸子那张布满风霜老脸上停留了一瞬,忽地咧开嘴,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

祁大川心想,要坏事了。以他对沈危的了解,这是要杀人的表情。此刻他算是听出来所谓“智取鬃雾岭”,压根就不是传言那回事。

他想要按住沈危的握刀的手,但对方挥手格开。

那把黑刀终于被抽了出来,这时只听沈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章都写完了?稳稳当当?”黑刀蓦地架在王主簿缉肩膀上,“可是老子偏偏要这文章,染了血,才算……”

沈危的声音在包厢里幽幽回响,尾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吟咏感。

祁胖子心中警铃大作,他太熟悉沈危那种的眼神了。

他拼尽全力想要扑过去按住沈危的手。

“沈老弟!不——!”

却仍是迟了。

刀光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

“嗤——噗!”

黑刀寒芒一闪。

一股滚烫的鲜血如同小型喷泉般向上激射而起。

猩红滚烫的血点炸开,瞬间淋透了满桌酒菜和小半张油腻桌布,更是劈头盖脸溅了沈危满身满脸。

张瘸子浑浊的老眼骤然收缩如针尖。

姜素衣靠在窗边的身体瞬间绷直,搭在窗沿的手指猛地收紧扣住窗棂木框,她没想到沈危敢动手,并且如此凶戾决绝。

“嗷呜——啊啊啊——!!”

这时,王主簿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嚎才响起来。他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血泊,手徒劳地捂着断臂,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涌出。

然而,沈危却置若罔闻。

溅了他半身满脸的鲜血,如同给他戴上了一张猩红的面具。

他眼神越过痛苦翻滚的王主簿,直勾勾地钉在张瘸子那张微微变色的老脸上。

血珠顺着刀身缓缓滴落。

只见沈危轻轻一抬,冰冷的刀锋已无声无息地贴在张瘸子颈上。刀锋的寒气瞬间渗入肌肤,让老瘸子全身瞬间绷紧,鸡皮疙瘩暴起。

“所以,张老……”沈危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如今,你骨头里卡着的……还是那几句……稳稳当当的屁话?”

张瘸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那根支撑了他半辈子的棍子依旧牢牢钉在地上。浑浊的眼珠深处,惊骇与老于世故的隐忍正在激烈交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刀锋随着自己脉搏跳动的微弱起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生死一线。

“说啊!”祁胖子看着这令人窒息的场景,终于忍不住嘶吼出来,“张瘸子!都什么时候了,沈老弟这是疯了!你想想清楚!!”

张瘸子的汗水无声滴落棍身,“是……是黄县令。”

那句干涩、沙哑的话语刚吐露出口,仿佛用尽了他浑身的气力。支撑身体的桃木棍似乎都软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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