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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裹着平阳县衙。

黄启东端坐长案之后。

这位平阳县的父母官,此刻裹在一件厚厚的棉袍里,死死盯着案牍上一处细微裂痕。

而那位让他畏之如虎的「戡妖尉」冷湛,就站在他下首,闭着眼,如老僧入定。

黄启东是大周建平十三年进士,当年金榜之上高悬第十七名。他先是在文渊阁做校勘的职事,后被外放至河中府担任通判。建平二十二年,因失察之罪获咎被贬,来到平阳做了有名无实的知县。

未曾想,这一待就是整整八个年头,硬生生将他拖过了五十知天命的门槛。

在这两千多个如同钝刀子割肉的日子里,他胸中那一腔曾有的雄心壮志,也早已沉寂得如同隔年馊粥。剩下的,不过是用怡花弄草、吟诗作赋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勉强装点自己曾饱读诗书的那点门面。

脚步声响起,满堂的灯影颤了颤。

他抬头望去,只见——

压抑推着三位持刀人鱼贯而入,沈危走在前面,身后是姜素衣和祁大川。

而王主簿和张瘸子尸身则被担架抬着,横陈在堂上。

等沈危三人站定,黄启东忽拱手道:

“冷大人,此案牵连朝廷命吏,更涉镇妖司持刀人……干系深重,已非下官微末治政之柄所能担荷理清……”

他嗓音干涩沙哑,扫了眼白布盖着的尸身,又落在沈危身上,最后才吃力地抬起,望向冷湛。

“故此,下官斗胆——此事,该当由您……亲掌獬豸之印,辨是非、明典正……”

他一揖到底,青白枯槁的脸上木然无有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早已知晓结局的仪式。

冷湛拱手回礼,踱步到长案侧前方。

他没有穿左日的青袍,只着一身深灰色的紧身劲装,更显得身形削瘦与沉凝。

“说。”冷湛声音在死寂的厅堂里响起,干涩、低哑、不带有任何情绪,“醉仙楼里,都发生了什么。”他这话问得极其笼统,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等待着供词中的裂痕。

“卑职没什么好说的,”祁大川猛地挣扎,肌肉贲张,嘶吼着唾沫星子乱飞,“两位大人,王主簿和张匠作被人毒杀,就死在老子眼皮底下。他们死的冤啊——”

说着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案后的县令黄启东,“还请大人务必严查下毒之人,卑职断言,下毒之人必定县衙与之亲近之人,或者位高权重之人,行的是杀人灭口之事……”

他才不管张瘸子的话真不真,上来就先咬死黄启东,虽未曾点明,但那亲近之人,位高权重之人,舍他其谁?

黄启动被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吓得身体不由自主抖起来。

但好在祁大川话未说完,冷湛就打断了他:“祁持刀!咆哮公堂,是想试试堂前的拶指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和眼神一样森冷,祁胖子被他目光一刺,喉头滚动,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嗓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祁持刀情绪激动,情有可原。”

见祁大川不再说话,冷湛缓缓移开目光,把视线落在沈危身上,“沈持刀,你来说。”

压力瞬间如山峦倾轧般集中到沈危身上。

沈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喘息着,声音如同破风箱漏气,断断续续:“卑职……不知道。卑职只记得祁持刀邀我去醉仙楼庆功。我等刚到,主簿大人和张老也在。我们就……说了两句话……好像是要问问贡酒的事……然后……噗…咳咳……”

说着,他蓦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冷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在看一只濒死的虫子。不等沈危说完,他就不耐烦的接下去,“然后你就看见他们中毒身亡?呵——”

嘴角更是扯出一丝冷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转头看向姜素衣,“那姜持刀你又为什么会在醉仙楼?别告诉本官,你也是凑巧?”

姜素衣的声音平稳清冷,在压抑的堂中格外清晰:“下官是受沈持刀邀请,说是为谢救命的恩情。”

她那双似笑非笑的杏眼扫过冷冽如刀的冷湛,又掠过案后抖若筛糠的黄启东,“不过嘛……素衣倒觉得,沈持刀那点粗浅人情,未必值得我走一趟醉仙楼。只是听说这场庆功宴来了三位‘智平鬃雾岭’的大功臣,便好奇心作祟,想瞧瞧这场庆功宴有什么热闹可看。不想——”

她的目光落在堂中担架上盖着白布的尸体轮廓,声音陡然转凉,“不想却正好遇见二位大人中毒暴毙。”

冷湛对姜素衣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姜持刀,你精研岐黄,擅长用毒。依你看,二位大人……是如何暴毙的?”

姜素衣缓缓抬起眼帘,迎向冷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医者固有的冷静:“回大人。王主簿断臂为沈持刀的利刃所伤,但并不致命。他真正死因和张匠作一样,为急毒攻心,七窍流血。此毒烈性霸道,非寻常砒霜、鹤顶红可比。”

她顿了顿,额角的暗红胎记似乎在灯火下微微跳动了一下,“另外,此毒发作迅疾暴烈,观其情状……卑职推测,不像当场投喂,倒像是早已潜伏体内,以某种秘术引燃爆发。”

她的话如同一把解剖刀,精准地划开真相的边缘,“下官听说,南部交州有邪毒,名曰‘焚心引’,与此毒类似,能依控毒者神念定生死之机。但……也仅是传闻。”

黄启东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焚心引?”冷湛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江湖传言,不足为信。此毒为何,待仵作验明尸身再做定夺。不过……你说王主簿断臂为沈持刀的利刃所伤,可有证据?”

姜素衣微微垂眸,目光扫过沈危臂弯里那根裹刀的松木鞘:“利刃所伤,创口必有形迹。且凶器之上,必有残骸沾染。但此事倒也不必查验,沈持刀执刃行凶是下官和祁执刀亲眼所见。”

大堂之上,气氛瞬间绷紧如弦。

连黄启东都没想到,素来刀口对外不对内的持刀人,竟指正同僚行凶。不过想想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王主簿断臂可经不起推敲。

冷湛眉头跳了跳,“……那沈持刀又是因何伤人?”他只说伤人,不说杀人,却是默认了姜素衣的说法。

姜素衣头都没抬,“卑职不知,只是听二人口角,大抵是争风吃醋误伤罢了。”

姜素衣那句“争风吃醋”轻飘飘落下,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

沈危和祁大川不由面面相觑,就连冷湛、黄启动都愣了下。

沈危是平阳县众所周知的浪荡子,而王主簿则是看见百花楼牌匾都腿软的妻管严,这二人怎么可能争风吃醋?莫不是沈危换了口味,勾搭了王家那位徐娘半老的悍妇?

这女人还真敢编。

“争风……吃醋?”

不过冷湛却只是面无表情复述了一遍姜素衣那离谱的理由。他没看沈危,也没看黄启东,只看着堂中央那两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为了谁?”

姜素衣依旧是那副死人脸,眼皮都不眨一下:“卑职不知详情,只听得王主簿怒斥沈持刀勾引有夫之妇之类,未及听清名姓,双方就已厮打起来,混乱中断臂。”

这谎越圆越离谱了。

沈危垂下眼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发出牵动伤口的闷哼。

冷湛那丝讥诮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分。不过,他没去质疑姜素衣这明显敷衍到家的证词,反而像抓住了什么关键似的,目光骤然转向案后的黄启东。

黄启东身体一个激灵,只听冷湛道:“黄大人,王主簿,张匠作,系中毒暴毙,已确认无疑。”那枯井般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两具尸体,“毒物为何,投毒者何人,此乃县衙治下职责,我镇妖司实不便越俎代庖。故而……”

话未说完,黄启东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大人说的是,此事确是县衙职责,下官……下官一定派人严查,……查个水落石出。”他早恨不得尽早结束堂审,不管结果如何,也总比被架炉上烤强。

“嗯。”冷湛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了黄启东的保证。他的目光旋即转向沈危。

“至于持刀人沈危——”冷湛的声音陡然转寒。

“身为镇妖司持刀人,身负镇妖靖土之责。然行为无状,轻佻浮躁,竟于醉仙楼与同僚王主簿因私怨口角,意气相争,更执刀械斗。此乃自甘堕落,败坏官箴。”

他微微停顿,如同在称量罪行,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沈危身上:“虽有争风吃醋误伤之说……”冷湛的语调微妙地拖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又像是不屑于深究这种借口,“有待查证。但持刀行凶、伤及同僚之实,不容抵赖。”

“大人!沈老弟是……”祁大川猛地抬头想争辩,却被冷湛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后半截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死罪虽可免,”冷湛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此等藐视法度,败坏持刀人门风之举,岂能不究?!即刻褫夺持刀人腰牌,销所配兵刃,除其玄衣,押入县衙大牢,待伤情稳定,再行惩处。巡狩使大人驾临在即,具体如何裁断,届时……自有定论。”

声音落地,堂上再无声音。

这是,盖棺定论。

这审判严丝合缝,有理有据,既借了姜素衣那荒唐借口的台阶,又丝毫不提任何关于贡酒与鬃雾岭的敏感事由,更巧妙地利用了“巡狩使将至”这个时间点,将沈危的命运丢给了更高层。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架住沈危。

沈危没有丝毫反抗。

按大周律,同僚相殴,持器伤人的判罚是,罢职永不叙用,并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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