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牢壁渗着阴湿寒气,霉斑如尸斑般在墙角蔓延。草席裹着陈年馊臭味,也不知浸了多少代人汗渍血污。唯一的光来自高处方窗漏下来,惨白惨白,只有巴掌宽,照见空气中浮动的腐草尘屑。
看着那泄露下月光,沈危不由觉得好笑。
自打睁开眼换了人间,不是猪妖熏臭的山洞,就是山里冻死人的破农舍,又或者暗无天日的疗伤石屋,没一天离得了这股子阴湿腐烂。
也不知是命该如此,还是自己作死。
他用手指在地面的浮土,一笔一笔刻:冷湛、黄启东、秦戈、陈淮舟。写完,又抬脚,把陈淮舟三个字抹掉。
“州府来的巡狩使?离得太远,再威风也不过是条过江龙。”他沉吟道,“若真想除掉鬃雾岭那群猪妖,凭他六品上的本事,拼着受伤,一人一刀足矣横扫……”
他闭上眼,想把那霉味和阴冷挤出脑子。
冷湛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秦戈在校场练刀时刀劈裂风的尖啸,以及黄启东那张戏感十足的脸,在黑暗里轮转不休。他隐隐觉得那幕后之人就在这几人中间,却又不敢下定论。
他下意识摸向身边,却发现黑刀早已不在身边,一时竟手足无措。
入监前,他便把黑刀交托到姜素衣手里,之所以是她,是害怕以祁胖子跳脱的性格,恐怕不到半日就要吼到满城皆知。而姜素衣虽与他相看两厌,却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当然,他从不忧心姜素衣会把黑刀占为己有。那女人若想拿走,早在他昏迷的时候,就得手了。况且,那把换命黑刀,也就对他这个将死之人有些用处,旁人拿在手里,怕是跟揣着催命的阎王帖没两样。
不过……值得怀疑的是,姜素衣是怎么知道用他的血,能开启青铜殿的幻境?这可是连他不知道的秘密。
另外,自从鬃雾岭下来之后,这女人对他虽说还是不假辞色,却三番两次帮他遮掩,也不知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另有企图?
他可不认为那玩毒针的疯婆娘,是动了春心。
还有,那青铜殿又是什么鬼地方?
冰冷空旷得能把天魂冻僵,三十六把铁椅子围成个圈,根本不像殿堂,倒像座兵冢坟场。偏偏刻着“斩祟十四”那把椅,还留着他名号以及可怜的阳寿……另外,那蓦地显现且敌意十足的古鼎又是谁的?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默念在青铜殿里看到那行篆文,“饲虎廿八·鼎狩。”
如果按照黑刀斩祟的命名规则:
「饲虎」二字应是与斩祟一般,为器名;
「廿八」是对应它在三十六把交椅中的座次;
「鼎狩」则应该是那古鼎自带神奇力量,就像斩祟的魂饲,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他指甲无意识抠着墙缝里的湿泥,脑子里反复碾着「饲虎廿八·鼎狩」六个字。
眼睛骤然一亮——
虎者凶兽也,饲虎即是养虎。
但“养虎”不是为了“为患”,而是为了是抽它的筋,扒它的皮。
这就是「鼎狩」。
这一刻,沈危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古鼎会对他怀有敌意,为什么红鬃娘娘的化形妖丹会不翼而飞。
原来,这小小平阳县会有另外一把交椅。
一把吃妖的交椅。
他忍不住裂开嘴,嘶哑的嗓子里磨出半声嗤笑,“他妈的,斩祟吃妖物天赋神通,饲虎吃妖物真元妖丹,这青铜殿是养蛊吗内斗吗?!”
“咔哒。”
这时,一声极轻微的硬物摩擦声,穿透牢房厚重的死寂,精准地敲在他那只完好的右耳鼓膜上。
不是老鼠啃噬。
不是水珠滴落。
是靴底铁钉碾过甬道湿冷青石的刮擦。
一步,一步,一步。
带着一种刻意放缓、却重逾千钧的压迫感,由远及近,如同冰冷的刀锋贴着地面拖行,直逼这间死牢的门口。
沈危猛地抬头,发现秦戈已立在监牢的栏杆之外。
他一刀劈开铁锁,跨了进来。一柄腰刀往沈危怀里丢去,那是持刀人的制式佩刀。
“沈兄,请见教。”
秦戈的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冻土里硬生生凿出来的字块。
看着怀里的制式佩刀,沈危差点被气笑了。
这他妈的是神经病吧,大半夜来牢里跟一个伤患比刀?
他忍不住蹭得站起来,往秦戈脚下啐了一口唾沫,“秦戈,你是夜里缺戏班子搭台子唱大戏了,还是练刀把脑子给练废了?”
指了指身上的伤口,“瞪大你的眼珠子看清楚,老子还拖着半条命在阎王殿的门槛上打晃呢。腰上这口子缝着姜素衣的药泥子,再崩开怕要把肠子流出来……”
“你他妈大半夜的钻耗子洞里跟我比刀?是让老子捂着肚子陪你砍,还是你打算来个凌迟表演?你是脑子里养了猪妖啃剩的渣滓吗?!”
他每骂一句,身上的药痂就抽动一下。
秦戈那张刀削斧劈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眼珠子像两潭凝固的墨,倒映着沈危歇斯底里的惨状。
油灯的火苗被他周身的寒气逼得缩在灯碗底,幽微地跳跃。只有他按在腰间刀镡上的手,拇指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花纹。
“你废话太多了。”秦戈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冷冰冰的,只是后面四个字落得极重,“刀,在手里。”
沈危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这死人脸!刀痴?!还是在冷湛那里磕了什么迷魂药?
他几乎想把手里这柄破刀砸过去。
“刀在手里?呵!”沈危喘息着,声音像破风箱抽动,“但老子伤在腰眼里,拧个身骨头都能听见碎渣响。你找残废练手找爽感?”
他指着自己腰腹那不堪入目的伤口,“要不你一刀捅过来?给老子个痛快?”他越说越火大,牵扯的伤口剧痛让额角的冷汗淌了下来。
但秦戈却不为所动,缓缓滑下镡口,五指猛然收拢——
“噌!”
腰刀豁然出鞘半寸。
幽暗的牢室内,刃锋上骤然荡开一圈霜雪似的寒光。
那光扫过墙角蔓延的霉斑,竟如刀切豆腐般无声地削去了一角青苔,冰冷的锐气,瞬间向沈危袭来。
沈危全身伤口一阵刺痛。尤其是腹部那道伤口,本来就绷到极限的深绿色药痂,猛然被撕开一道裂纹,一股滚烫粘稠的血液,从裂缝里涌了出来。
他妈的,这又是一个疯子。
他有点后悔没把黑刀带在身边,否则拼着献祭地魂,当场就教这疯子做人。
可后悔已是无用,冰冷的刀光离他不足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