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到,平阳县衙大堂已是人头攒动,皂吏班役垂手肃立两侧,空气仿佛凝固。
大堂正上首端坐着巡狩使陈淮舟。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面白无须。神态看似平和,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左右随行二名府衙司吏,皆是目光炯炯、气息沉凝之辈。
下首是县令黄启东,脸色比昨天更差,裹在厚棉袍里依然瑟瑟发抖,仿佛案牍前那滴未擦净的暗色血渍在炙烤他的灵魂。
冷湛侍立其侧,位置微妙。他一身深青色劲装,沉静如水,枯井般的眸子低垂着,像一尊立在阴影里的雕塑,所有气息尽数内敛。
“带涉案人等!”
随着陈淮舟的声音落地,沈危被两名粗壮的皂吏半架着进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带紫,身上裹缠的厚厚布带早已被涌出的黑红脓血浸透,若非那双眼亮着寒光,几乎让人怀疑这已经是一具尚存半口气的尸骸。
他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触地时,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一颤,额角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
姜素衣随后而入,步伐如常,面色平静。在沈危身侧站定,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腰腹那片刺目的暗红。祁大川跟在最后,脸上少了惯有的油滑,多了凝重和愤怒。
至于昨日醉仙楼惨死的王主薄与张瘸子的尸体,则静静躺在角落蒙着白布的担架上。
陈淮舟的目光先在担架上略作停留,随即稳稳落在形容可怖的沈危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并未立刻发问,而是取过案头一份朱漆封缄的卷宗,缓缓打开。
那是冷湛呈上的密报——关于“智平鬃雾岭”的详尽公文。
“沈危,”陈淮舟开口,声音平和,“冷大人密呈中所述,智平鬃雾岭,以毒酒之计诱杀化形大妖血鬃,乃你与冷大人合谋定策,你主动请缨为饵……此事,属实否?”
整个大堂的空气瞬间绷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跪在堂下身影上。
冷湛面无表情,似乎只在等沈危那必然的“点头”。
但沈危笑了笑,艰难地抬起头,粘血的发丝贴在惨白的额角。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卑职……”
刚要说什么,突然。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大堂正上方轰然炸响。整个大堂的栋梁立柱都猛地一颤,地面青石缝隙的积尘簌簌腾起。
紧接着,一股源自蛮荒的无形重压骤然降临,原本就凝滞如汞的空气,骤然变得如同深海万钧,压得所有人都感到胸闷欲窒。
陈淮舟脸上的平和瞬间冰消瓦解,被惊骇与凝重取代。他身旁两名府吏眼中精芒如电,如同两张绷紧的强弓,死死锁定那恐怖压力的来源方向。
姜素衣猛地抬头,额角那片暗红的胎记骤然变得赤红滚烫,如同烙铁印在皮肉之下,她痛苦地紧蹙蛾眉,指缝间数点淬毒幽蓝的银芒瞬间绷直。
冷湛低垂着眼睑之下,身体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绝对的静止。
那嗡鸣声如同来自九幽的魔咒,在虚空中震荡,竟越来越强。整个平阳县衙,似乎都在这恐怖的低频压迫下瑟瑟发抖。
“何方妖孽!敢犯大周巡狩法堂!”
陈淮舟须发皆张,一声断喝如同九天惊雷,周身青袍鼓荡不休。他双手在袖中掐诀,一点凛冽无匹的金色光晕自指间透出,堂皇浩大的威压如潮水般涌出。
然而,那堂外的恐怖存在,似乎并不在乎这威严的警告。
轰——!
县衙厚重的实木大门连同两侧半尺厚的青砖照壁,如同被无形的洪荒巨物冲撞,轰然炸裂。木块与砖石的碎片,如同雨点般激射入内。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腥臭,蕴含着无尽腐朽死气的墨绿浓雾,如同溃堤的污浊洪流,顺着破碎的通道汹涌灌入大堂。
浓雾所过之处,青石地面“滋啦”作响,迅速染上一层乌黑粘腻的毒苔。两侧皂吏有躲避不及的,瞬间发出凄厉惨叫,如同被强酸腐蚀,整个人竟在数息间皮肉剥落,化作血水淋漓的骨架,继而骨架也寸寸发黑溶解。
“黑水毒瘴?!”陈淮舟脸色剧变,“玄冥公!”
毒瘴翻涌滚动,很快就显露出一道庞大的蛟龙的轮廓。两团深不见底的幽绿光芒缓缓亮起,如同深渊凶兽睁开的眼眸。
“嘿嘿嘿……巡狩使法堂?吓唬野狗还差不多!”毒雾深处响起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机。
玄冥公,平阳县三大化形大妖之首,黑水潭之主。
它甫一现身,那双幽绿凶瞳便如两道勾魂索链,穿透翻涌毒瘴死死锁死在堂下那具濒死之躯上。
“沈危小儿——”玄冥公的咆哮在毒瘴中炸开,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刻骨的仇恨与狂怒,“屠我血鬃妹子满门,碎其真身。此恨不共戴天,今日纳命来还!”
墨绿色的恐怖瘴气如同受到无形意志的驱动,不再是无差别侵蚀,而是化作两条巨大、翻涌着腐蚀气泡的腥臭触手,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直扑堂下跪着的沈危。
“护住疑犯!!”
陈淮舟厉喝,那点纯金光晕瞬间离指,化作一道薄薄的金色屏障,险之又险地挡在沈危身前。两条墨绿毒瘴狠狠撞在金光之上,发出刺耳的“滋滋”腐蚀声。
金芒剧烈波动,光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两名府吏怒吼着挥刀斩向毒瘴触手,刀气纵横,却被那腐蚀力惊人的毒瘴硬生生荡开,反震得他们气血翻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咯咯咯……玄冥老哥,您还是这般暴躁如雷呢……”
一个慵懒中带着几许腻味的轻笑声,突兀地在大堂内响起。
光影扭曲。
大堂内另一侧,空气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
紧接着,一缕缕粉红色的、甜得发腻的烟雾凭空浮现。
这粉雾旋转弥漫,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氤氲香气。粉雾中央,一道袅娜妖娆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般由虚转实。
那人穿着艳若桃李的轻纱宫装,身姿曼妙得惊心动魄,眉眼含春带怯,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正是朱殒渡之主,千面狐姬。
她悠然地站在粉雾之中,手指缠绕着一缕发丝。
眼波流转,扫过玄冥公,陈淮舟,冷湛,最后落在那金光屏障后气息奄奄的沈危,红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老猪婆被杀,奴家也心疼得紧呢……”千面狐姬的声音带着无限惋惜,像是真心实意,又像是最刻薄的嘲讽。“她待奴家可是极好的。不过嘛,玄冥老哥,”她话锋轻飘飘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就这么让他被你的臭水泡化了多没意思?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哪比得上抽魂炼魄,让他受尽万般苦楚来得解恨?还是说……”
她媚眼如丝地瞥了一眼冷湛,“冷哥哥心疼了,怕你弄坏了他的……小棋子?”
最后那句“小棋子”,轻飘飘落下,像一根细针扎入紧绷的弦,意图不明,让冷湛那张如万年寒冰的脸变得更冰了。
整个平阳县衙大堂,气氛微妙的奇怪。
复仇的剧毒瘴气,咆哮如狂龙,要碾碎仇敌。
巡狩使的纯阳金芒支撑着不让瘴气扩散。
千面狐姬粉雾弥漫,搅动风云,意图不明。
冷湛置身于暴风眼中,气息几近失控。
而风暴的核心——沈危,全身的伤口在死亡威压的撕扯下彻底崩裂,绿色的药泥混着黑红的脓血如同泉涌。
这时他笑了,悬于姜素衣腰间黑刀忽然跳出刀鞘,“嗡”得一声扎在他身前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