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冷湛天魂的离去,沈危的天魂,如同狂风扬沙,也在冰冷的交椅上崩解。
意识重新回到那具残破的身体。
恍惚间,他看见姜素衣寒着脸,十指翻飞,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道道幽蓝的寒芒精准地钉进他赤裸的上身的膻中、巨阙、神藏、鸠尾……冰凉的刺痛感瞬间顺着针尖蔓延。
蓝针最最密集的区域,是小腹气海,此刻竟密密麻麻扎了十几根。
“操,”沈危下意识蹦出个脏字,“这疯婆娘……,公报私仇也犯不着拿老子前列腺试针吧……嘶!”
念头未完,另一个他想要问候对象又登场了。
祁大川蒲扇般的肥厚巴掌,一下轻一下重地拍在他胸口。力道毫无章法,时如抚摸病猫,时如擂鼓击钵,震得他那本就碎裂般的胸腔嗡嗡作响,连带着肺管子都在颤栗哀鸣。
他心想,“拍你他妈的拍……他妈的,老子这身骨头架子不是你家灶膛的风箱,再拍几巴掌,老子就算不死,也得先散你手里……”
喉咙火烧火燎地,想骂人,却只挤出一点混着血腥味的浊气;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索性把身体当做一块烂肉,躺平,摊直,任由姜素衣和祁大川折腾。心中憋着一口窝囊气,默默想着,“行吧,扎吧,拍吧,扎烂了拍碎了算逑。看老子醒过来不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
浑浑噩噩间。
他模模糊糊……感觉黏腻温热的东西滴落在脸上。
一点。
两点。
三点……像是口水或汗水,可偏偏带着一股血腥气。
他想要睁眼查看,但疲惫的意识却不由自主坠入黑暗。
……
……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千年万年。
一片无光的混沌中,耳边突然响起声音。
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棉被,闷闷地,断断续续地,像祁胖子在抱怨,声音又急又怒,瓮声瓮气地,像破锣在砂石地上拖。
“他娘的,平阳全体持刀人与火獠营并肩作战,这是什么话?!冷大人都他娘吐血了,沈老弟这吊样……站都站不稳。秦戈这死人脸又不知去向,跟土遁了似的……姜持刀,合着全体持刀人,指的就是咱俩?!……他娘的,早知道老子也伤重点……”
虽然祁大川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仅凭几个“火獠营”、“并肩作战”,“冷大人吐血”,“秦戈失踪”……沈危大概也猜出祁大川在抱怨什么。
只是他想不明白,巡狩使为什么要把盘龙峪戍守的火獠营调到平阳县?是为了震慑二妖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还是为了彻底剿灭平阳县的群妖?可就算如此,似乎也没必要出动三百把镇妖刀吧,那可是金城府最精锐修行者军队……
他正思考陈淮舟的动机,祁大川的声音又模糊传过来:
“他娘的,也不知哪个孙子,坏种干的好事……居然挂俩死不瞑目的妖头在城头……玄冥老泥鳅那俩鬼灯笼似的绿眼珠子,现在还那直勾勾盯着城里看,眼珠子都要鼓出来……”
“老子今早从城墙根下过,差点吓得都快尿了裆了……”
“姜持刀,你说这巡狩使大人是几个意思?是生怕那群没卵蛋的小妖崽子们不够恨我们,怕它们爹妈、老祖宗不肯找上门?!还是……嫌不够招摇,不够威风?!如果是显威风,那确实威风紧……都威风到把整个平阳架在妖尸上烤……”
“我呸,这他娘叫安境护民?!这叫生怕天下不乱!非把平阳城填成血池子,把咱们当柴火丢进去,烧他娘个一锅人妖糊烂汤,才显得他能耐大,显得他忠君爱国,拯救苍生的志向?!老子就操了他陈……”
祁大川瓮声瓮气的咆哮,没完没了,像一个长舌的怨妇。然而,言语中的所透露的信息,却把沈危昏沉的意识,惊的清醒了几分。
“陈淮舟杀了受伤玄冥老蛟以及千面狐姬,并把妖首挂在平阳城头?”
他当然不信这样的消息。
那个行事堂皇,讲究法度的巡狩使,怎么干出这种蠢到冒烟,自掘坟墓的勾当?
整个平阳县唯一能做这样事情的人,也只有冷湛以及那个满身是戏的黄知县,只是——
他们明明已经拿到了妖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这两颗招魂幡一样的脑袋……挂上城头?!
冷湛说,兵冢里的命契者都是躲在棺材里的老鼠,“可他自己的为何要这么高调……难道是……”
他脑中下意识浮出“驱虎吞狼?!”四个字。
以玄冥与狐姬的妖首,点燃妖族的滔天复仇怒火,逼得它们不得不铲平平阳,以报血仇。
以群妖围城,赌陈淮舟那杆“定岳”金枪,够硬,够刚,够直。面对妖族,哪怕浑身碎骨,也会不退不避。
如此,整个平阳县就会彻底变成人与妖的绞肉场。而他冷湛正好手握饲虎鼎,藏身暗影,坐收渔利,收割更多妖丹。
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沈危的意识。
这时,祁大川声音又传来,“姜持刀,你说陈淮舟这孙子……”
“祁大川!”
但话刚出口,姜素衣就用断喝,狠狠截断了他后面更激烈的粗鄙之言,憋得他只剩下呼哧带喘的粗气。
“蠢话再多,也填不平县衙的血坑。”在胖子的喘息声中,姜素衣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依旧清晰,冷硬:“陈大人没说,你祁持刀怎么就这么笃定妖首是他挂的?是你看到的,还是听到了?”
她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悬首城门,昭示天下,招摇过市……就不能是有心之人给平阳下的毒饵吗?”
话音落地,连沈危都不得不佩服她逻辑的缜密。
此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只是不想打断发言姜素衣的发言。他总觉得,姜素衣这个疯女人身上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特别是那夜突然用黑刀划伤他手臂,把他天魂送进青铜殿之后。
“毒饵?什么毒饵?”这时,祁大川喘着粗气反问,绿豆眼里满是惊疑。
“蚀心引。”姜素衣平静地她吐出三个字,“只不过这蚀心引,要的命;而妖首悬门,攻的是心;攻妖族的心,也是巡狩使陈大人的心。”
“啊?”祁胖子听得一头雾水。
但姜素衣已不想再理他,转头看向榻上假寐的沈危,冷笑道:
“沈持刀,你是不是装睡装上瘾了?!”
沈危见被拆穿,睁开眼睛,嘿嘿笑了起来。
然这时——
“火獠营!”
“巡狩使有令!”
“城下!列阵——!”
低沉、短促的号令声,混杂着沉重甲叶碰撞摩擦的金属洪流,穿透了陋室薄薄的土墙,传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