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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的这个夜,过得特别漫长。

漫长到令人煎熬。

陈淮舟立于县衙废墟。

废墟里,断折的梁木焦黑扭曲,劈开的獬豸石像头颅嵌在碎瓦里,裂开的石嘴对着塌了半边的幽暗天穹,残留着凝固的狞笑。

他铁铸般钉在废墟,盯着天际线撕开一道鱼肚白。

他有点怀念北疆雪关的持刀人岁月。

谈笑之间,生死立判。

他更怀念镇妖堡里永远煨得滚烫的烧刀子,每一次大战之后,灌下去一口劣酒,从喉咙到胃袋都像被野火燎过。

“大人,”哪个手臂受伤的张府吏,快步走来,“城头……城头悬着玄冥和狐姬的妖首。”

张府吏的声音干裂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左臂草草吊着截染血破布,断骨茬顶得布料凸起尖角。

陈淮舟没动。

只是静静望着那片被鱼肚白撕开的天际线,直到光晕挣脱厚重的漆黑,把天边染出金痕。

“谁干的。”

他缓缓转过头,颧骨的线条在破晓的微光里像两块凸起的冷铁,眼睛盯着张府吏那张失血惨白的脸上。

目光比雪关三九的风更冷。

张府吏喉咙一哽,后面的话被冻住了。

愣了一下才道:“属下不知。”

陈淮舟缓缓收回视线。

目光重新落回那片被金光撕裂的天际线。金光漫过残砖断瓦,像给凝血废墟镀了层虚假的金箔。

“退下吧。”

他声音依旧不高,却穿透了废墟的沉寂。

张府吏紧绷的肩颈骤然一松,如同被赦免,踉跄后退半步。

“持我金鳞玄符。”陈淮舟看也没看他,手掌一翻,一块巴掌大小暗金符牌,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掌心。

“令戍守盘龙峪的三百火獠营——”

他手腕微震。

嗖——

金鳞玄符化作一道暗金流光,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钉在张府吏脚下的瓦砾上,“……弃寨披甲,偃旗卷旛,轻装急行。”

“午时。”陈淮舟的声音陡然顿住。

他稍稍侧头。

一线初升的金光,正好抹过他青袍肩头,照亮了小半张瘦削冷硬的脸颊,颧骨像被刀刃削过的山岩。

“午时正刻。”

“我要看到这三百把镇妖刀,插在平阳的城头上。”

张府吏瞳孔骤缩。

他猛地弯下腰,指节死命抠进冰冷坚硬的砖缝,才将那枚依旧震鸣不休的金鳞玄符,从断砖里狠狠拔出。

玄符边缘的鳞纹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捏着符,甚至来不及行半礼,转身撞开地上散落的残木烂瓦,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

脚步声杂沓,碾过砖屑碎石,很快消失在废墟的角落。

废墟很快重归死寂。

陈淮舟的目光从天际那片愈发明亮的金红挪开,缓缓转向身后,塌陷的廊道,扭曲的影壁,再往里是内衙偏舍,那里住着吓破胆的平阳县令黄启东,以及冷湛为首的五位持刀人。

他此来本欲剖开平阳的脓疮,看冷湛如何用“九品屠妖”的荒唐话本,糊裱这烂透的县衙。

然未及开刃,两尊化形大妖竟如约而至,将衙署碾作齑粉。

巧得似戏台锣鼓,又糙如刀斧凿痕。

更见那号称“平阳英雄”的沈危——

半副残躯跪在血泊里,抬手竟可以九品斩化形。

那惊世骇俗的一刀,仿佛撕开了一道通向幽冥深渊的罅隙。

这弹丸之地……浑水底下,究竟沉着多少条蛟龙?

陈淮舟无奈地笑了笑,突然想起那位在金銮殿撞死姜御史,据说在颅骨碎裂前,他还嘶吼着,“大周立国六百载,何曾见见近日,妖祸不绝,人心鬼蜮。皇权不下县,道法难渡人……”

那嘶吼犹在耳边回荡,陈淮舟齿缝间泄出半声冷嗤,靴底碾过獬豸石像半片裂开的石唇,径直走向塌陷的廊道深处。

残像碎口在他脚下化齑。

阴影将他冷硬的轮廓吞没。

……

……

县衙内院,死寂如墓。

风卷着未散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在坍塌的廊柱、碎裂的假山石间打着旋儿。几个衙役僵着身子缩在角落廊檐下,眼珠子惶惶地盯着厢房紧闭的门板,仿佛里头关着吃人的凶兽。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

祁大川那肉山似的身体挤了出来,几乎是摔砸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扶着断裂的门框,剧烈地呛咳起来,每咳一声,肥厚的肩膀都在抽动,嘴角甚至渗出一丝混着青灰的粉红色血沫,那是晨间被粉红魂丝绞缠冲击的肺腑伤患。身上沾满了泥污血渍的玄衣紧绷绷裹着,后背玄衣洇着碗口大暗红斑,那是昨日撞塌墙角的代价。

“妈的……真他娘的要命……”他抹了把嘴角的沫子,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了的风箱,抬眼撞上姜素衣那张几乎要化在昏暗晨光里的脸。

姜素衣就倚在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

晨光吝啬地透过稀疏的枯枝,在她素色的劲装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额角那片暗红色的胎记,额角暗红胎记在灰光下如灼烫的烙铁印。

指间那枚淬毒的银针,不再如毒蛇信子般游走,而是被她用指腹以一种极其稳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按在自己左侧的太阳穴上,仿佛在用冰冷的刺痛压制着什么。

“沈老弟……”祁大川喘着粗气,艰难地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门缝,嗓子里砂砾摩擦,“灌下去三碗‘锁魂玉髓膏’,人还没睁眼……但命火吊住了。”他顿了顿,绿豆眼在肥肉堆积的眼眶里使劲瞟着姜素衣,“只是你那针……真狠,锁脉封窍,下手比拔刀子还快。”

姜素衣按针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皮,那双惯常慵懒的杏眼此刻像是两口干涸的冰泉,毫无波澜地落在祁大川脸上:“他那是自寻死路。”她声音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山泉冰溜子的脆冷,“身上的淤血……排干净了么?”

“淤血?哈!”

祁大川胖脸上的横肉猛地抽搐,像被针扎漏的猪尿脲,从牙缝里挤出嘶气声:“刚搀起那小子,八道黑血喷泉似的滋了老子一脸!乖乖,腥得哟……差点把胖爷隔夜的老馊饭都顶到嗓子眼了!”

他胡乱抹了把糊眼的血污,搓着肥厚的指肚突然压低声,喉头滚动间漏出阴测测的腔调:

“淤毒是清了……可姜持刀您那针尖儿,怕不是照着沈老弟裆下任脉钉的吧?这往后——”绿豆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幽光:“平阳勾栏院的花酒,他怕是只能干闻味儿喽?”

他这话半是后怕,半是试探。沈危伤有多重,他心里没个底。但姜素衣那精准到近乎诡异的下针力道和位置……简直不像在救人,更像在……验尸?

姜素衣没理会他的试探,沈危什么情况,她比谁都清楚。

死是死不了,就是受点罪。

“张瘸子和王主簿下的蚀心引,”她忽然开口,话题毫无征兆地跳开,“用的是‘金盏粉’和‘枯心草灰’。这两样东西,官库明面上早几年就没记档了。”

祁大川一愣,随即绿豆眼瞪大了:“你是说……”他猛地压低声音,往前蹭了两步,带起的风扫落枯叶,“有人从黑市弄来的?!”

姜素衣指尖的银针幽幽转了个圈,幽蓝的尖芒在枯枝光影下一闪而逝:“或者……有人私藏封存了几十年,专等着喂给山上的猪。”她声音低得几近耳语,目光却锐利如针尖,刺得祁大川肥肉一抖。

他不由心想,这疯婆子是认定了毒跟衙门里这些魑魅魍魉脱不了干系。他本想说,这档口妖物都打上门了,还管这么多干啥。

然就在这时——

一阵冰冷沉重的脚步声,却把他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

等抬头时,陈淮舟的青袍残影已立在廊道断口。

“玄冥与狐姬的妖首,半个时辰前,已挂本城头。”

寒潭般的目光扫过祁大川与姜素衣“尔等平阳县全体持刀人——”

“……立刻整备。”

“今日,随火獠营出刀——”

“斩尽胆敢来犯的妖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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