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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危还沉浸在收获喜悦,鬃雾岭上,山风如刀。

姜素衣的身影快得像一道素色流影。

她不走正路,足尖点在嶙峋怪石和粗大藤蔓上,每一次借力都悄无声息。鬓角的暗红胎记在高速移动中仿佛燃烧起来,杏眼中惯有的慵懒被冰冷的专注取代。

越靠近山顶那片由巨木和乱石构成的猪妖寨窟,血腥味越是浓烈。

风中传来蝇虫兴奋的嗡鸣。

寨门大敞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臭扑面而来。

姜素衣足尖轻点,如一片叶子般掠上高大的寨墙。

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然紧缩。

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伏尸遍地。

残肢断臂、碎裂的猪头、狰狞的獠牙、被开膛破肚的庞大身躯……深褐色的血浆几乎将每一块地砖缝隙都浸泡透了,无数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形成一片片污浊的云,在尸体上方盘旋。残破的妖旗委顿在地,旗面上的“鬃”字被血染得模糊不清。

二十三具猪妖尸体,无一生还。

姜素衣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纵使她见惯了妖物凶顽,面对如此血腥的屠戮现场,依旧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这些猪妖死状之惨——

没有多少反抗的痕迹,伤口大多在颈、喉、胸口和背后,这是标准的追杀。而且行凶者动作极快,很多猪妖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痴傻茫然,就已经毙命。

“难道……是真的如他所言?!”

一股寒意混杂着巨大的疑团攫住了她。

她当然不会信沈危的鬼话,如果真有“蒙面黑衣佬”,他沈危能活着下山?

可若说这个在县衙里吊车尾的持刀人,能屠尽整座鬃雾岭猪妖,她同样不信。

除非……他借用了某种恐怖的外物。

比如,传说中能带来非人力量的邪异兵器——

那把躺在他身边,平平无奇的黑刀?

在沈危昏睡时,她偷偷研究过那把刀。

她记得刀铭是,“天若不公,我自无赦”。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给刀刻下这样的刀铭?

她无意识地用舌尖顶住齿根,试图咀嚼出那八个字的意味。

天若不公?

这是什么狂妄悖逆、挑战纲常的字眼?!

是浩渺苍穹?是人间至理?是皇权法度?是鬼神之威?是主宰生死、俯瞰众生的无上伟力?

竟敢对天言“不公”?

这何止是亵渎,这分明是指天斥地,自取灭亡的疯狂诅咒。

是蝼蚁直面倾天巨岳时,发出的绝望与不甘。

而“我自无赦”四个字,则更是张狂。

“赦。”

宽恕?赦宥?饶过?

这是执掌权柄、生杀予夺者才能施予的恩赐或惩戒。是对待罪臣、子民、蝼蚁的赏赐或惩戒。

“我自无赦”?

一个“我”,立于“天”下,竟敢宣告自身拥有“无赦”的权柄?!

不祈求原谅,也不等待审判。

自身即是裁决。

她感到一股寒彻骨髓的战栗。

这不啻是在宣告,若天理崩坏、纲常倾覆、法度荡然、神鬼失道。

那么——

握刀者,便代天行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惊悚与某种……诡异共鸣的悸动在心底翻腾。这八个字,竟勾动了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压抑的、疯狂臆想的角落。

这是什么样的疯子?!

是癫狂绝望的复仇者?是逆天改命的求道者?

还是……一个已然被世界彻底背叛、抛弃,只能将自身化为最后一把裁决之刃的……非人之物?

这个念头本身的狂妄与恐怖,让她都感到一阵心悸。

她强迫自己冷静,身影如烟,掠向沈危描述中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山洞。

洞壁的“囍”字还在,但那的红灯笼早已熄灭破烂。

浓烈的、混合着某种酒味奇香的腥臊气息扑鼻而来。

姜素衣点燃一根随身携带的冷焰火棒。

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洞窟。

青铜喜床上,一块被污血染成暗褐色的兽皮高高隆起,勾勒出一个粗壮的人形,上面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她抽出短刀,小心地挑开兽皮一角。

猩红的嫁衣刺眼如血泼一样。

红鬃的妖躯被巨大的力量从中劈开,从头顶直到下腹,切口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内脏、骨茬、破碎的血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早已被无数苍蝇啃食得不成样子。尸体旁还散落着几朵早已枯败腐烂的残破桃花和撕裂的红布碎屑。

真的是……两半。

姜素衣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杏眼死死盯着那道恐怖的伤口,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伤口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气息。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裁决意味的死意,仿佛能直接撕裂神魂。

这已经不属于凡俗之技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最浓烈的是血腥、骚臭,但更深处,却掺杂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香味。

一种是熟悉的「春酲酿」的醇厚甘洌,沈危押送的贡酒无疑在此。

而另一种……

姜素衣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像鹰隼般扫过地面散乱的陶片。

小心翼翼地避开污物,俯身捏起一片带有瓶颈轮廓的碎裂陶片,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特殊的甜香混合着类似焚香的气息钻入鼻腔。

这气味比「春酲酿」要淡,却更具穿透力,甜腻得有点发齁,又隐隐透出一种的焦糊味。

这味道……她认识。

是「金盏粉」。

一种极其罕见、对妖物有着强烈吸引力的香料粉末,常被用作引妖香的核心材料。但这东西本身无毒无害,只是气味特殊。

她皱着眉,目光扫过另一处角落,那里有几片明显不同的陶罐碎片,颜色更深,质地也更粗糙。

她走过去,拾起一片,再次嗅闻。

一股极其清淡、几乎被血腥和骚臭掩盖的草木灰烬气味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这是……枯心草的灰烬?”姜素衣的眉头锁得更紧。

枯心草是一种常见的止血草药,晒干烧成灰后,也常被用作熏香驱虫,同样无毒。

但,金盏粉与枯心草灰烬混合后,经酒水催化,就会生成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蚀心引」。

中了「蚀心引」的人或妖,初期会异常亢奋,随后心脉会逐渐麻痹、衰竭,最终在无知无觉中暴毙。并且,「蚀心引」这种剧毒,三日之内便会自动消散,让人查无可查。

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疑点在姜素衣脑中骤然成型,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鬃雾岭的猪妖,是怎么如此精准地知道沈危的押送路线和时间的?

而且“恰巧”在白石涧的桥头成功拦截,仿佛守株待兔?

再联系这两种单独无害、混合后却能生成致命妖毒的奇物同时出现在这里……

这不仅仅是一场妖物劫道。这更是一个……

精心布置的毒杀陷阱。

有人利用沈危押送的「春酲酿」作为载体,提前在酒中混入了「金盏粉」。然后,在猪妖劫走酒车后,又将含有「枯心草灰」的另一种“酒”送到了鬃雾岭。当猪妖们饮下混合了金盏粉的春酲酿,再吸入枯心草灰,致命的「蚀心引」之毒便悄然生成。

是针对猪妖?还是针对押送贡酒的沈危?或者……一石二鸟?!

又或者沈危本身就是以身入局?!

一股寒意猛地蹿上脊背,比看到血鬃娘娘的尸体时更甚。

“唔?!”

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刺痛毫无征兆地从脑海深处炸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太阳穴。

冷焰火棒脱手跌落地面,光芒跳动了几下,在黏稠的血泊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倒影。

姜素衣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岩壁上,素色的衣衫蹭上大片暗红。

她死死捂住半边脑袋,痛得浑身都在痉挛。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个强烈的警告,但残留的尖锐余痛依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是谁?暗算?神魂攻击?还是……那洞悉一切的存在不允许她触及那个角落更深的秘密?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的暗红胎记边缘,一丝不祥的血线隐隐渗出,仿佛活物般蠕动了一下,又悄然隐没。

必须立刻离开!带着这里的发现,带着这个惊悚的毒杀猜想。

沈危……还有县衙……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她最后看了一眼血鬃娘娘那恐怖的残尸和满地狼藉,身影如鬼魅般倒掠而出,迅速消失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鬃雾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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