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被地平线吞没的时候,牛车终于停在县衙后巷。
沈危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而伤口在持续颠簸的折磨下更是一片麻木的钝痛。
昏黄的灯火从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里透出,照亮门楣上那个被经年烟火熏得模糊的獬豸雕像一角。那是能辨忠奸断曲直的神兽,此刻那双石雕的眼睛在晃动的光影里,只剩下冰冷的俯视。
小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半扇,露出一个老衙役干瘪的半张脸。他没看地上的沈危,浑浊的眼睛瞟向姜素衣和她身后那匹神骏的朱焰,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做了个“进来”的手势。
姜素衣翻身下马,那匹赤红的骏马,便自行踱向马棚。她经过沈危身边,没有停留,冷冷道:“还能动?别死在门口碍眼。”说罢径直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后更深的黑暗里。
沈危咬紧牙关,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身体,蹭过那道冰冷的门槛。
门在身后无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和风。
眼前是一条幽长而低矮的甬道,两侧墙壁是粗糙的条石,壁上每隔一段挂着个极其简陋的油灯碗,碗里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剧烈晃动,投下幢幢鬼影。
甬道尽头,隐约传来压抑的呻吟,铁链拖地的刮擦声,还有一股恶臭。好像是鲜血混着翻粪便。
那是牢狱,是县衙处理阴暗事务的角落。
甬道并非笔直,而是向右折了一下。
折角处,有一扇紧闭的黑铁门。门上没有匾额,只有一个更小的、线条更加狰狞的獬豸浮雕。
姜素衣并未走进那个折角后的黑暗,只是靠在靠近铁门的甬道石壁上,双手抱胸。
她的目光越过沈危,落在刚刚从阴影里转出来的那人身上。
来人身材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
他的脸很干净,如同刀削斧劈,没什么表情。
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枯井。
他没有佩戴武器,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冰冷压力就悄然弥散开来,让原本就阴冷的甬道温度骤降。
他是平阳县的“天”——镇妖司的七品戡妖尉,冷湛。
沈危在前身的记忆里见过这个人,此刻真身站在面前,才深刻体会到那份不寒而栗的沉静力量。
没有气势汹汹,没有暴戾凶残,只有一种磨去了所有多余情绪的冰冷审视,如同解剖台上的无影灯。
如果原主的记忆没有出差错,冷湛是九年前调任平阳县,担任戡妖尉。至于以前在何处履职,他自己从未提及,也无从打听。
冷湛的目光在姜素衣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睛就落在了勉强靠在石壁上的沈危。
那目光像是无形的冷锋,掠过他苍白的脸,掠过他身上污浊药布上,最终落在他的粗糙松木刀鞘上。
冷湛没有说话。
甬道里安静得只剩下火苗扑腾的轻响。
这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压迫感。
沈危能感觉到冷湛的视线,试图刺透他皮囊,直接称量他残破灵魂的重量。
他强忍着疼痛和那目光带来的强烈不适,尽量让自己的喘息平稳一些。甚至尝试扯动一下嘴角,试图露出一个不卑不亢甚至带点自嘲的苦笑,但脸部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大人。”最终还是姜素衣打破了寂静,她的声音也收起了那份慵懒,变得清晰平稳,“沈持刀带到了。情况有点……复杂。”
冷湛的目光终于从沈危身上移开,转向姜素衣:“鬃雾岭,如何?”
“没了。”姜素衣回答得简洁利落,“血鬃身首异处,二十三只猪妖,死绝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血鬃是被一刀从中劈开的……伤口……很怪。现场像是被清扫过……但我在洞府里发现了装过春酲酿的陶罐碎片,还有……另外几种东西的痕迹。一种是金盏粉残香,另一种是混合了枯心草灰烬的容器碎片。”
冷湛那双枯井般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闪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金盏粉……枯心草灰……”冷湛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蚀心引?”
“是。”姜素衣肯定道,“两物分置无害,若借酒气催化相遇……便是无形毒药。中者心脉麻痹,三日内暴毙,痕迹自消。沈持刀押送的五十斤春酲酿,被劫上了鬃雾岭,成了洞房喜酒。血鬃娘娘及其麾下……恰好符合中毒征兆。沈持刀又……恰好逃下山来。”
她的叙述刻意避开沈危心口编造“黑衣人屠山”的故事,以及她发现妖物尸体上有黑刀的刀意,更没提及她自己曾被无形力量袭击的经历,只陈述事实结果和毒物的关系,将“猪妖怎么死的”这个巨大的谜团和解释权,直接抛还给了冷湛。
姜素衣的话音落下,冷湛那毫无波澜的目光再次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危身上。这一次,沈危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又在他怀里的刀鞘上停了一瞬。
“血鬃,”冷湛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化形大妖,道行相当于我人族六品巅峰。”他顿了顿,枯井般的眸子扫过沈危布满尘汗的脸,“沈危,九品上。春酲酿,州府贡品。姜持刀所言‘蚀心引’之痕,尚在取证。”
他不说“你杀了她”,也不说“你没杀她”。
他只点出令人绝望的实力鸿沟,点出春酲酿失窃的重罪,点出“蚀心引”只是一个需要核实的线索。
冰冷的逻辑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开始缓缓缠绕沈危的脖颈。
“说吧。”
冷湛向前迈了一小步,青色官袍的下摆纹丝不动,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如同重锤砸下,压得沈危伤口剧痛,几乎喘不过气。
“从出发,到白石涧遇劫,到鬃雾岭……再到你躺在桃花溪水底。发生了什么?酒在哪里?血鬃……又是怎么死的?用你的嘴,亲自告诉本官。”
他说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固定在沈危脸上,一眨不眨。
甬道深处传来的哀鸣似乎瞬间放大了数倍,冰冷石壁上的湿气仿佛凝结成了冰针,刺入骨髓。
姜素衣靠着墙,指尖的毒针无声地转动着,幽蓝的光芒映在她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沈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腰腹的伤口在巨大的压力下隐隐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他能感觉到怀里的黑刀在刀鞘中不安地嗡鸣。
解释?
如何解释才能让这冷面獬豸信服?
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前世绝症病人穿越而来,拿了把赊命的刀,在洞房花烛夜,手一抖就把化形大妖劈成了两半?
说刀能吃妖魂续命,但会吞掉你自己天地人三魂?
还是说……
沈危的喉咙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粒,他艰难地吞了口带血的唾沫,迎向冷湛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
牢狱深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嚎叫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痛苦和绝望,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抽离躯壳。
“回答本官。”
冰冷的声音,毫无情绪地再次响起。
獬豸石雕的眼睛在幽暗灯光下,冰冷而浑浊。
甬道内摇曳的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森罗地狱里受刑的鬼魅。
沈危低头看去,冷湛那件溅了污血的青袍下摆,在光影的交错间,映出了一抹狰狞的暗红色泽,如同獬豸石雕嘴边凝固的血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