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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酲酿。”

“……血鬃之死。”

“解释。”

冷湛的声音再次落下,一字一顿,比甬道里的湿石更冷、更硬。

不过,沈危却笑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前世那个声色俱厉的总监,他们这样的人要的永远不是原因,而是一个立得住的结果。

嘶哑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刮在死寂的甬道上,格外刺耳。

“解释?”他手臂死死抠住石壁缝隙,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身板挺直,“大人……您心里不是早就比明镜还亮堂了吗?”

话音落地,姜素衣指间转动的毒针猛地停住。

冷湛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沈危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压在身上的无形威压,似乎凝滞了一瞬。

“大人,血鬃在您治下的平阳县当了多少年土皇帝?从三百年前修成化形,她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猪圈……咳……而持刀人则是圈里的猪羊,她想什么时候宰就什么时候宰——”

他尽量控制着声音与语调,好让人听出其中的怨毒和指控,不过指向的却不是自身的冤屈,而是血鬃贪婪的本质。

“她年年索要血食重礼,县衙可曾少过一分一毫?若是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可这次她胃口太大了,大到要五十斤贡酒,还要吃人。”

姜素衣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沈危喘匀一口气,声音陡然压低,“一个把县衙不放在眼里的妖,她凭什么……活到今日?!”

“所以,卑职在春酲酿里混了点金盏粉,咳……咳……还往几罐普通酒里塞足了枯心草灰,故意设计让她在白石涧劫了贡酒……”

他每说一个字,身体都因伤痛而抑制不住地微颤,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却偏要强撑着把这口供词吐完。

“我赌群嗜酒如命的畜牲,闻见酒糟味儿准疯,如此蚀心引之毒便能水到渠成。而为了防止这些畜没死透——”

“下山前……”沈危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最后的气力即将耗尽,“卑职……用这把刀……”他颤抖的手伸向松木刀鞘,却没力气拔出,只用指甲狠狠地刮过刀柄,“把没死透的猪妖,劈成两半,但不想却被他们死前反击……咳……”

沈危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待宰羔羊。

姜素衣眉头紧皱,却没有点破。

他是在自污,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毒杀之局”是他一手炮制。虽然这与事实大相径庭,但确实是火中取栗的好办法:

第一,丢失贡酒是杀头重罪,但只身剿灭鬃雾岭却又是大功一件,有此前提,冷湛大人就算起了杀心,也断然不会出手,否则如何服众;

第二,有了蚀心引的掩护,也正好解释了他为何以九品上的实力能够横扫鬃雾岭,甚至斩杀化形大妖。

姜素衣的瞳孔瞬间收缩,她突然发现自己小看了眼前的吊车尾。

冷湛那仿佛万年不波的古井眼眸,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终于荡起了一丝的涟漪。

那涟漪并非震惊或愤怒,更像是一种欣赏。

如同一个棋手,看见对手打出了意料之外,却又不得不承认其合理的一招。

沈危捕捉到了这丝涟漪,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猛地抬头,“冷大人,卑职有罪……私动贡酒,擅布杀局……罪该万死!”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但这头……这头吸了平阳县三百年血的猪,它……它终于没了……。”

“卑职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能为了大人,为了平阳县,扫清三大患之一,值了。”

空气凝固,沉重得如同铅汞。

油灯的火苗被强大的无形气场压制得只剩绿豆大小,挣扎摇曳。

姜素衣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沈危那如同在刀尖跳舞般的绝地挣扎,看着那匍匐在地的卑微祈求,那是对权力影子的最后一击。

冷湛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动作。

无声。

却决定了生死。

他枯井般的眼睛,缓缓地从沈危脸上移开。

片刻的死寂后。

冷湛开口了。

声音依旧没有半分温度,却裹挟着生杀予夺的权威:

“姜持刀。”

“在。”姜素衣立刻躬身应道,指尖的毒针悄然滑入袖中深处。

“把他拖走。”冷湛的声音平淡无波,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出,“弄干净。找最好的药。别让他……死了。”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危腰腹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血迹。“还有给府衙的巡狩使陈淮舟大人发两道密呈,一道为失酒请罪,一道为剿妖请功。”

“……卑职遵命。”

姜素衣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但那微垂的眼睫下,精光一闪而逝。

她走上前,没有丝毫怜悯,像拖一只破麻袋般拽起沈危的胳膊,动作不算轻柔,却精准避开了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口。

沈危的身体软软地挂在她臂弯,只有那紧握刀鞘的手指,僵硬地,死死扣在粗糙的松木上。

冷湛没有再看他一眼,青袍微动,身影如融进墙壁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更深狱室的折角黑暗之中。

甬道里只剩下油灯微弱的光,还有姜素衣拖着沈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牢狱中那永远也无法停歇的、令人绝望的哀鸣。

沈危闭着眼睛,把自己当做一团烂肉。

他的刚才那套说词,是在板车事先拟定好的。

他可以和姜素衣信马由缰的胡扯,但面对面对冷湛这尊獬豸,则必须得拿出一个逻辑自洽,利弊清晰,甚至能投其所好的“真相”。

好在,他赢了。

他可以百分百断定,冷湛知道春酲酿掺毒事情。

因为刚见面时那冰冷的审视和杀意,绝非针对失职,更像是在凝视一个出乎意外的变量。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冷湛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是借刀杀妖的执棋者?还是……灭口的刽子手?

他不知道,也不急知道,还有五十二天,好戏这才刚刚开场。

虽然在牛车上假寐时,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天下偌大,远离这平阳的旋涡岂非更好?何必要自投罗网,跳进错综复杂的棋局?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谁要杀他,他就要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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