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听潮阁昨夜的血腥与寒意。漱玉轩内,聂小芮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清冷的眉宇间难得地舒展,少了几分冰霜,多了一丝脆弱。张齐在她榻前静立片刻,确认她气息平稳后,才悄然离开。他腰间悬着“断流”,袖中则珍重地揣着那卷泛黄的琴谱。
他没有带任何护卫,只身一人,循着王文硕打听到的地址,来到了临渊城西一处清幽僻静的巷弄深处。这里远离了港口码头的喧嚣和商业街的繁华,只有青石板路、斑驳的老墙和探出院墙的几竿翠竹。
巷子尽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院门虚掩,门楣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匾,上书三个娟秀清雅的小字——“幽篁小筑”。院外翠竹环绕,院内更是修竹成林,风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天然的琴音,涤荡心神。
张齐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清幽的竹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院落不大,布置得极为雅致。几丛修竹掩映着一条碎石小径,通向三间白墙黛瓦的屋舍。屋前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尾锦鲤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游弋。池塘边,一个素雅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石凳上,膝上横着那张名为“松涛”的古琴,指尖轻抚琴弦,似乎在调试音色,又仿佛只是在感受晨风与竹韵。
正是苏妙音。
她今日穿着一身烟青色的襦裙,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净的竹簪固定。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人淡如菊,仿佛与这幽静的竹林小筑融为一体。
张齐的脚步很轻,但苏妙音仿佛有所感应,指尖在琴弦上一按,止住了余音,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张齐,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她起身,盈盈一礼:“张公子,你来了。”
“苏姑娘相邀,张某岂敢不至?”张齐微笑还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上,“更何况,姑娘所赠琴谱,玄妙非常,张某研读数遍,仍觉奥妙无穷,心痒难耐,特来请教。”
“公子言重了。”苏妙音引张齐在池塘边的石凳坐下,石桌上已备好清茶两盏,“妙音只是感念公子知音,昨日听涛苑一席话,令妙音受益匪浅。那《碧海潮生引》的谱子,只是妙音偶然所得,闲暇时略作推演,笔触粗陋,不成体统,让公子见笑了。”她语气谦和,眼神却坦荡清澈。
张齐取出那卷丝帛琴谱,小心地在石桌上展开:“姑娘过谦了。此谱笔法精妙,气韵连贯,更难得的是…其中暗藏的韵律,与张某所修功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指着谱中几处转折和力度标注,“姑娘请看此处,真气流转如潮汐涨落,力发千钧却含而不露;再看此处,休止非静,反如漩涡暗涌,蓄势待发…这些韵律,绝非随意为之。”
苏妙音看着张齐所指之处,清澈的眸子中渐渐亮起惊讶的光芒。她没想到,这位张家少爷不仅懂琴,更能从琴谱的音符节奏中,直接洞察到与她感悟天地、体悟自然时无意间融入的“气机流转”之意!这份悟性,堪称妖孽!
“公子…竟能看出这些?”她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
“非张某眼力过人,而是姑娘的琴心,已近乎道。”张齐由衷赞叹,“音律本是天地之声的摹写,武道亦是人体与天地共鸣的途径。姑娘以音入道,无意间已触摸到了两者相通的关窍。”
苏妙音怔怔地看着张齐,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带着震撼与欣赏的光芒。她研究音律,感悟自然气机,本是出于兴趣和一种本能的追求,从未想过这与武道有何关联。而眼前之人,却如此清晰地指出了其中玄奥!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窗户。
“公子…所言,令妙音茅塞顿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公子既觉此谱与功法有通,不如…妙音为公子奏上一曲,公子静心体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齐正襟危坐,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苏妙音和那张古琴之上。
苏妙音指尖轻拨,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深海之渊的琴音悠然响起。正是《碧海潮生引》的开篇。
琴音初始舒缓,如同海风拂过平静的海面,带来咸湿的气息。张齐闭上双目,心神沉入体内。瀚海真气随着那舒缓的节奏,如同潮水般轻柔地冲刷着经脉,比往日更加温顺流畅。
琴音渐起波澜。苏妙音的指尖在琴弦上跳动,速度加快,力道加重。琴音变得起伏跌宕,时而如浪涛拍岸,气势磅礴;时而如暗流汹涌,潜藏杀机;时而如漩涡盘旋,吞噬万物!她将自己对大海的理解,对潮汐韵律的感悟,以及对琴谱中那暗合气机流转的领悟,毫无保留地融入琴音之中!
张齐的身体微微震动!
在那磅礴激越的琴音引导下,他体内的瀚海真气如同受到了无形的召唤,以前所未有的澎湃姿态奔腾起来!不再是简单的冲刷,而是如同真正的怒海狂涛,遵循着一种玄奥的、与琴音节奏完美契合的轨迹在经脉中咆哮奔流!
轰!轰!轰!
真气运行的效率骤然提升!每一次冲击都更加凝练,更加有力!丹田气海仿佛化作了真正的汪洋,真气如同实质的海水般翻腾咆哮!一种全新的、更加坚韧、更加灵动、仿佛蕴含着大海无穷伟力的气息,开始在他周身经脉中滋生、凝聚!
`[潮起潮落,生生不息。音律为引,真罡初凝!]`那冰冷的心音带着一丝少有的波动,如同惊雷在张齐意识深处炸响!
**真罡!**
这是《瀚海潮生诀》中描述的、真气凝练到极致、初步具备外放护体、乃至干涉外物威能的更高层次力量!他苦修多年未曾真正触摸的门槛,竟在这琴音的引导下,有了凝聚的迹象!
琴音达到最高潮!如同海啸天崩,万流归宗!苏妙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心神都沉浸在这曲天地壮歌之中。
张齐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爆射,如同海底升腾的明月!他周身空气隐隐扭曲,一股无形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雄浑气劲自他体内扩散开来!身下的石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池塘水面无风自动,剧烈地荡漾起圈圈涟漪,池中锦鲤惊惶地沉入水底!
他下意识地并指如剑,朝着身前虚空轻轻一点!
“嗡——!”
指尖前方的空气发出一声低沉的爆鸣!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淡淡水蓝色光泽的指风破空而出,瞬间击中了丈许外一竿手腕粗细的翠竹!
“咔嚓!”
翠竹应声而断!断口处光滑如镜,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断!断竹并未立刻倒下,而是被一股残留的、凝而不散的雄浑气劲托住了片刻,才缓缓倾斜落地!
**真气外放!凝气成罡!**
虽然只是雏形,距离真正的护体罡气或隔空伤敌尚有距离,但这无疑是质的飞跃!是《瀚海潮生诀》迈入全新境界的标志!
琴音恰在此时,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余韵,消散在竹林清风之中。
苏妙音指尖离开琴弦,微微喘息,清丽的脸上带着疲惫,却更有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彩。她看着张齐指尖残留的、渐渐消散的淡蓝气芒,又看了看那根被无形指风切断的翠竹,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欣喜。
“公子…你…”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张齐缓缓收回手指,感受着体内那奔腾不息、前所未有的凝练真气,心中亦是激荡难平。他看向苏妙音,眼神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前所未有的欣赏。
“苏姑娘…”张齐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丝刚刚突破后的沙哑磁性,“此一曲,此一谱,于张某而言,恩同再造!请受张齐一拜!”说罢,他竟真的站起身,对着苏妙音深深一揖。
苏妙音慌忙起身避开:“公子万万不可!妙音只是奏了一曲,是公子悟性超凡,与妙音何干?”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雪莲初绽,美不胜收。她能感受到张齐那发自内心的感激与尊重,这比任何赞美都更令她心动。
“不,”张齐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无姑娘琴心通玄,引动天地气机,张某纵有感悟,也难窥此门径。姑娘于我,如引路明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探寻,“张某冒昧,敢问姑娘…师承何方?竟能于音律一道,臻此化境,通联武道?”
苏妙音闻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情绪,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张齐探究的目光,声音依旧清雅,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淡淡的哀伤。
“妙音…并无师承。此身此艺,不过承袭家母遗泽,于这竹林小筑中,自娱自乐罢了。至于通联武道…实乃无心插柳,公子谬赞了。”她轻轻抚摸着“松涛”古琴,指尖带着一丝眷恋与感伤。
张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和话语中的回避。家母遗泽…无心插柳…这背后,显然有着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不再追问,只是看着眼前这如同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心中除了感激与欣赏,更多了一份怜惜与好奇。
幽篁小筑内,竹影婆娑,琴韵余香未散。两人相对无言,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知音难觅,更难得的是,这知音,竟是他武道之路上的明灯。
……
听潮阁,东院漱玉轩。
聂小芮已经醒来,靠坐在软榻上。药力褪去,胸口的闷痛感减轻了许多,但经脉间残留的、被那霸道剑意冲击的寒意依旧让她感到虚弱。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着温补的汤羹。
一个负责洒扫的、面相机灵的小丫鬟,一边擦拭着窗棂,一边看似无意地压低声音对另一个同伴说:“哎,你听说了吗?少爷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听说去了城西一个叫什么‘幽篁小筑’的地方,还带着昨天收到的那卷琴谱呢!”
“幽篁小筑?那不是那位苏妙音姑娘住的地方吗?少爷去找她探讨琴谱了?”另一个小丫鬟好奇地问。
“可不是嘛!听说少爷在那里待了好久呢!出来的时候,好像…心情特别好!”小丫鬟的声音带着一丝艳羡和八卦。
她们的对话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漱玉轩内,却清晰地传入了聂小芮的耳中。
聂小芮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汤羹的温热透过瓷碗传来,却似乎驱不散她指尖骤然泛起的冰凉。
幽篁小筑…苏妙音…琴谱…心情特别好…
这些字眼如同细小的冰锥,无声地刺入她刚刚被那温暖怀抱融化了一丝的心湖。昨夜那短暂的依靠与温暖,仿佛成了一场虚幻的梦。他前脚离开她的病榻,后脚便带着另一个女子所赠之物,迫不及待地去寻那知音了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寒意,伴随着经脉中残留的剑意刺痛,猛地涌上心头。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她手中那细腻温润的白瓷药碗,光滑的碗壁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汤羹沿着裂缝,无声地渗出,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污迹。
侍女吓了一跳:“少夫人!您没事吧?是不是烫着了?”
聂小芮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平静,仿佛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她将破裂的药碗轻轻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盘上,声音淡漠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无妨。手滑了。收拾了吧。”
侍女不敢多言,连忙收拾退下。
聂小芮独自靠在榻上,目光落在窗外。庭院中,昨夜激战留下的痕迹犹在,那株老梅树干上,还钉着她的“凝霜”,剑身在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寒光。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心中那翻腾的酸涩、寒意和一丝莫名的委屈,连同那碗碎裂的苦涩药汁,一同压回冰封的心湖最深处。只是那湖面之下,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道。
……
临渊城,某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密室。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脸上带着半张狰狞青铜面具的身影,正听着跪在下方的一个蒙面人的汇报。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墙壁上扭曲的阴影。
“主上,目标今日独自前往城西‘幽篁小筑’,停留近两个时辰,与琴师苏妙音会面。期间琴音激荡,气机外泄…疑似有所突破。”蒙面人的声音嘶哑难听。
“苏妙音?”黑袍人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冰冷刺骨,“查清楚她的底细了吗?”
“正在查。此女来历神秘,似乎与十几年前被灭门的‘天音阁’有些关联…”
“天音阁?”黑袍人面具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有点意思。继续查!任何与目标有密切接触的人,都不能放过!”
“是!”蒙面人应道,犹豫了一下,“另外…目标实力似乎远超预估。独眼蛟死得不冤。‘影蛇’小队失手,也…情有可原。”
“哼!”黑袍人冷哼一声,密室温度骤降,“情有可原?失败就是失败!告诉‘毒娘子’,她戴罪立功的机会来了。让她准备好她的‘礼物’,下一次…我要看到目标的头!不惜一切代价!”
“遵命!”蒙面人身体一颤,连忙领命。
“还有,”黑袍人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石椅扶手,“那把剑…‘断流’…多留意。它,才是真正的关键。”他的目光透过面具,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落在了遥远的听潮阁方向,带着贪婪与忌惮。
蒙面人悄然退下。黑袍人独自坐在阴影中,青铜面具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张齐…聂小芮…苏妙音…还有那把剑…”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棋子都到齐了。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就让我看看,你这天南骄子,能在这九劫登天路上,走多远?”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