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翠明山巅,暮色如同被泼翻的浓墨,沿着飞檐翘角的轮廓,渐渐浸透了整个清风观。
周雨跟着落叶踏入大殿时,铜制香炉中飘出的檀香混着潮湿的山岚,在摇曳的烛光里凝成丝丝缕缕的烟霭,与墙角蛛网纠缠在一起,给本就古朴的殿堂更添了几分神秘。
清尘道长早已端坐在蒲团之上,道袍上细密的补丁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宛如岁月亲手烙下的印记,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沧桑。
“今日学《太上感应篇》。”道长的声音像是从古老的钟磬中荡出,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屏息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周雨摊开用粗糙树皮装订的简陋经书,纸张边缘还残留着未完全磨碎的草茎,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如蝌蚪般排列的文字,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这些字与《九幽经》一样晦涩难懂,笔画间仿佛藏着某种神秘的密码,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诡谲。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清尘道长枯瘦如柴的手指点过泛黄的书页,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采药时残留的泥土。
“雨儿,你且说说,此句何意?”周雨攥紧手中短得快要拿不住的木炭,在冰凉的石板上艰难地划动,木屑簌簌落在粗布裤腿上。
“是、是说善恶终有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抬头看向道长时,烛火恰好映在清尘道长沟壑纵横的脸上,将那双深邃的眼睛照得发亮。
“表象而已。”道长轻捻长须,随着动作,几缕银丝悄然飘落。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若仅以报应为念,行善便成了交易。真正的善,当如山间清泉,不因无人见而止息。”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案上的经卷簌簌作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落叶慌忙起身,木屐在青砖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他倒了一碗凉茶,双手捧着递过去时,碗中的水随着颤抖的手不断晃出。
周雨注意到,道长接过茶碗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枯老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嶙峋的骨骼。
这一幕让他心中一动:难道这看似仙风道骨、被众人尊为“活神仙”的道长,也只是个普通凡人?
夜深了,道观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后山的松涛声透过窗棂,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周雨蜷缩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月光透过窗棂的破洞洒在枕边的《九幽经》上,为泛黄的书页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
他就着微弱的光线,逐字逐句地对照白天新学的文字,鼻尖萦绕着书页间陈旧的霉味,与白天道观里弥漫的药香交织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氛围。
当他试图理解“聚魂以炼炁,引炁通百脉”这句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撕破了夜的宁静,惊得他浑身一颤,手中的木炭“啪嗒”掉落在地。
次日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道观,清尘道长骑着那匹瘦骨嶙峋的毛驴,驮着装满符纸和法器的竹篓下山做法事。
周雨站在观前被露水打湿的石阶上,石阶泛着青幽幽的光,两侧的野菊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花瓣上的露珠摇摇欲坠。
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雾之中。
“师兄,你在看什么?”落叶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中捧着几颗刚从后山摘来的野果,红彤彤的果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周雨收回目光,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套话。
他故意摆出一个《伏虎长拳》的起手式,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带起地上几片枯叶。
“我在想,道长独自下山,就不怕遇到危险?他……会武功吗?”落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闪烁的星星。
“哇!师兄这拳打得真威风!不过师父从没教过我武功,只让我背医书、画符箓。”
他咬了一口野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认药材,晚上还要学画符,手腕都快累断啦!”
“符箓不是法术吗?”周雨追问,“那天那对夫妇说家里闹鬼,道长给的符……”
“嘘!”落叶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小脸涨得通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师兄,这事儿可不能乱说!师父说,那些都是‘江湖手段’,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拉着周雨躲到一旁的廊柱后,声音里带着几分神秘,“你知道吗?画符时念的咒语,其实就是哄人安心的话,就像哄小孩一样。”
周雨心头一震:“所以都是骗人的?”
落叶掰下一块野果,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也不算骗吧。就像算卦,说‘家中恐有血光之灾’,来求卦的人一听,自然会小心行事,若平安无事,便觉得灵验;若真出了事,也会怪自己不够虔诚。师父常说,乱世之中,人心惶惶,这些话有时比良药更能安抚人心。”
这番话让周雨陷入了沉思。
他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云雾在山间翻涌,如同人心般捉摸不透。
山风掠过耳畔,带着几分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疑惑。接下来的日子,周雨一边帮着道观干活,一边默默观察。
他发现清尘道长写符时,看似神秘的咒语实则是安抚病人的话术;解签时,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总能让求签者深信不疑。
但奇怪的是,每次道长为重病之人施针时,指尖总会泛起若有若无的微光,这又不像是单纯的医术。
有一回,一个被毒蛇咬伤的樵夫奄奄一息地被抬进观里,道长施针后,樵夫竟奇迹般地转危为安,这让周雨对道长的身份更加怀疑。
随着天气转寒,周雨的腿伤已经痊愈。
他在道观后的小溪旁搭建了一个简易灶台,用自制的陷阱捕获了几只野兔。
当他熟练地处理猎物时,落叶站在一旁,既害怕又好奇,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却又透过指缝偷偷张望。
“师兄,真的能吃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
“放心,出了道观的地界,就不归清规戒律管了。”
周雨将烤得金黄的兔肉撕下一块,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阵阵香气。
香味随风飘散,远处传来几声山鸟的鸣叫,仿佛在抗议这场“盛宴”的不公。
落叶终于抵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眯成了月牙:“哇!太好吃了!比窝头好吃一万倍!”
这一晚,周雨终于完成了《九幽经》的翻译。
他捧着誊写工整的黄纸,心跳如擂鼓。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竹林,将几片枯叶卷到窗台上,拍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逐字逐句地核对,每一个符号、每一处注解都反复推敲。
当看到“炼炁成罡,可御万邪”这句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难道这就是修仙的奥秘?
然而,清尘道长的身影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总是咳个不停,用“骗术”安抚众生的老人,真的只是个普通道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