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能豆 第3章 黄土下的抉择

作者:之一然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7-02 17: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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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的硝烟味还没完全散尽,那点喜庆的红色碎屑就被第二天晌午更毒辣的日头晒得焦脆,混进柳河镇永远扫不干净的黄土里,没了踪影。昨夜那场近乎悲怆的狂喜,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热病,抽干了覃家小院里残存的力气,只留下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寂静。

堂屋里,那张漆皮剥落的旧条案上,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被覃老栓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手帕仔仔细细地包好,再郑重地压在了灶王爷像下面。仿佛只有灶王爷的香火和目光,才能镇住这张纸带来的福分,保佑它一路平安,最终兑现那个遥不可及的“人上人”的承诺。

通知书是安稳了,可家里的空气却绷得更紧。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取代了昨日的喧嚣,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本暗红色的、印着“东原县农村信用合作社”字样的存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覃老栓粗糙的手掌里反复摩挲。封皮被汗水和焦虑浸得有些发软,那上面手写的“陆佰叁拾柒元整”几个蓝黑色的字,像冰冷的秤砣,坠得他抬不起头。

六百三十七块。这就是全家所有的积蓄,是压在箱底十几年、一分一厘抠出来的“命根子”。现在,它即将变成一张通往临江的车票,变成儿子身上一套能见人的行头,变成大学食堂里第一口饭钱……这点钱,够吗?覃老栓不敢深想,一想就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他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劣质的烟叶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烟雾缭绕中,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更加愁苦。浑浊的眼睛望着院子里被晒得蔫头耷脑的几只老母鸡,半晌,才沙哑地憋出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边默默搓着玉米粒的李秀娥说:

“得卖粮。”

李秀娥搓玉米的手猛地一顿,几颗金黄的玉米粒从指缝滑落,掉在脚边的簸箕里,发出细碎的轻响。她没抬头,只是更用力地搓着,粗糙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无奈都揉进那坚硬的玉米粒里。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家里的存粮本就不多。几口人一年的嚼裹,就指着仓房里那几麻袋新打的麦子和金灿灿的玉米。那是汗珠子摔八瓣从黄土里刨出来的,是勒紧裤腰带省下的口粮。卖掉?那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年,碗里的糊糊会更稀,馍馍会更硬,菜里更难见油星。意味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连抓药的钱都得东挪西借。

可眼下,除了卖粮,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指望地里那几垄半死不活的红薯秧子一夜之间结出金疙瘩来?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透不过气。只有李秀娥搓玉米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二天鸡叫三遍,天还灰蒙蒙的,覃老栓就套上了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板车。李秀娥佝偻着腰,把一袋沉甸甸的麦子从仓房深处拖出来。麻袋粗糙,摩擦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掌。覃能默默上前,弯下腰,咬紧牙关,将麻袋扛上自己瘦削但已有几分力气的肩膀。那重量压得他身体一晃,但他立刻站稳了,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院门口的板车。他不敢看父母的脸,肩膀上的麻袋像一座山,压得他几乎要跪下去。

板车吱吱嘎嘎地碾过坑洼不平的黄土路,朝着镇上的粮站方向驶去。覃老栓在前面佝偻着背拉车,覃能在后面用力推。父子俩都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车轮碾压土石的咯吱声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回响。路两边,收割后的麦田空旷寂寥,麦茬在熹微的晨光里反射着惨白的光。

粮站门口已经排起了不算长的队。都是附近村里来卖粮的农民,脸上带着相似的愁苦和麻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粮食陈腐的气息。过磅,看等级,压价……粮站工作人员冷漠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覃老栓那袋精心挑选、颗颗饱满的麦子,最终被评了个不高不低的“中等”,价格压得比覃能打听到的市场价还要低一截。覃老栓嘴唇哆嗦着,想争辩几句,但看着对方不耐烦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那攥着烟袋杆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当那一沓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钞票塞进覃老栓颤抖的手里时,父子俩都下意识地数了数。比预想的还要少。覃老栓默默地把钱卷起来,塞进贴身的衣兜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板车,又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

“走吧,能娃。”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弯腰重新拉起那轻飘飘的板车。回去的路上,板车轻了,可覃老栓的背脊却弯得更深了。覃能跟在后面,看着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的背影,看着空荡荡的车板,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酸涩得厉害。那袋麦子,是家里未来几个月的口粮,如今变成了几张轻飘飘的票子,像几片枯叶,揣在父亲怀里,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接下来的几天,柳河镇那家唯一的、门脸窄小布料也多是廉价货的供销社,成了覃能最怕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老板,有…便宜点的…那个…装衣服的箱子吗?”覃能站在柜台前,声音有些发虚,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售货员那张涂着劣质脂粉的脸。

售货员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破旧、神情局促的少年,撇了撇嘴,随手从柜台底下拖出一个灰扑扑的、硬纸壳压制的箱子,上面还印着模糊不清的“XX化肥”字样。“喏,这个最便宜,两块五。装行李够用了。”她语气懒洋洋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覃能看着那个丑陋的、散发着淡淡化学气味的箱子,脸微微发烫。他知道,镇上那些家境稍好点考上学的孩子,用的都是带滑轮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崭新拉杆箱。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票子——那是卖粮钱的一部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掏出钱,接过了那个硬纸壳箱子。箱子很轻,拿在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在卖日用品的柜台,他拿起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脸盆,看了看标价:三块八。又拿起一个颜色灰暗、没有任何花纹的普通搪瓷盆:两块二。他几乎没有犹豫,放下了那个鲜艳的牡丹花盆。暖水瓶也是,选了最便宜的铁皮壳、容量最小的那款。牙刷、毛巾、牙膏……每一样,他都反复比较着价格,指尖在那些廉价的商品上滑过,最终拿起最便宜的那一款。每一次选择,都像是在心上剜了一刀。售货员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低着头,匆匆付了钱,抱着那堆灰扑扑的廉价生活用品,逃也似的离开了供销社。

回到家里,李秀娥正坐在炕沿上,就着昏暗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覃能那几件最好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一条膝盖磨得有点薄的卡其布裤子,还有两件领口袖口都起了毛球的棉布衬衫。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她缝得极其仔细,每一个线脚都密密实实,仿佛要把儿子未来几年可能遇到的磨损都提前缝补好。炕上还摊着几双厚实的、用旧布条纳了千层底的新布鞋,那是她熬了好几个通宵赶出来的。

“娘…”覃能看着母亲佝偻着背、专注缝补的侧影,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心里堵得难受。

李秀娥抬起头,看见儿子怀里抱着的东西,目光在那丑陋的硬纸壳箱子和灰扑扑的搪瓷盆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心疼和黯然,但随即被她掩饰过去,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回来啦?东西都置办齐了?箱子…箱子结实就行。盆啊桶的,能用就好,能用就好。”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拿起炕上那双刚纳好的、鞋底厚实得像块砖的布鞋,“来,试试这鞋。城里路多,费鞋。娘给你多做了两双,鞋底纳得厚实,耐穿。”

覃能默默地脱下脚上那双张着嘴、露出脚趾头的旧布鞋,换上新鞋。鞋底硬邦邦的,硌得脚板生疼,但那股密实的、带着母亲体温和汗水的厚实感,却沉甸甸地包裹着双脚,一直暖到心里。他走了两步,鞋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合脚,娘,正好。”他低声说,喉咙有些发哽。

李秀娥满意地看着,又拿起那双旧得不成样子的破鞋,仔细看了看破洞的位置,喃喃道:“这双…娘再给你补补,还能凑合穿一阵……”她拿起针线,又开始埋头缝补起来,仿佛要把儿子留在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缝进这细密的针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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