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能豆 第4章 黄土的期盼

作者:之一然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7-02 17: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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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越逼越近。临行前夜,李秀娥几乎一夜未眠。天还没亮透,她就窸窸窣窣地起床,在灶房里忙活开了。

昏暗的灶房里,只有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忙碌的身影。她舀出家里仅存的白面,又掺了些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揉成面团。案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擀开面皮,拿出珍藏的一点猪油渣,细细地剁碎了,撒上一点珍贵的盐花和葱花,小心翼翼地包成几个巴掌大的馅饼。然后又从腌菜坛子里捞出几根脆生生的咸菜疙瘩,切成细细的丝。最后,她拿出几个煮熟的鸡蛋,那是家里老母鸡最近几天下的,她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全攒了下来。

灶膛里的火舔舐着锅底,锅里一点点珍贵的油发出滋滋的声响。馅饼被放进锅里,两面煎得金黄焦脆,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这香气,在平日清汤寡水的覃家,是过年才能闻到的奢侈味道。

天色微明,破败的院门被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覃老栓、李秀娥和背着那个丑陋硬纸壳箱子的覃能走了出来。箱子很沉,里面塞满了母亲缝补好的衣服、厚实的布鞋、廉价的洗漱用品,还有那几本覃能视若珍宝的旧参考书。覃能的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母亲刚烙好的、用干净笼布仔细包好的馅饼和咸菜丝,还有那几个温热的煮鸡蛋。

邻居刘婶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跑了出来:“秀娥姐,老栓叔,这就送能娃走啊?”

“哎,赶早班车。”李秀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肿着。

“能娃,到了大城市,好好学!给咱争气!”刘婶拍着覃能的肩膀。

“嗯,婶子,我知道。”覃能用力点头。

清晨的柳河镇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狗吠。通往镇外公路的黄土小路在微凉的晨光里向前延伸。覃老栓坚持要送儿子去镇上的汽车站。他沉默地走在前面,佝偻的背脊似乎想努力挺直一些。李秀娥跟在儿子身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着几个煮鸡蛋的小布包,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脚下的黄土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灰尘。路两边静默的麦茬田,远处低矮的、被炊烟熏黑的农舍土墙,还有那永远灰蒙蒙的天际线……这片生养了他十八年、贫瘠又沉重的土地,此刻正被他一步一步地抛在身后。

“能娃…”李秀娥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她把手里的鸡蛋塞进儿子帆布包侧面的小口袋里,“这几个鸡蛋…路上饿了吃…还温乎着…到了学校,别…别舍不得吃…”

“娘,我知道。”覃能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

“记住你爹的话…”李秀娥的声音哽咽了,“走出去了…就…就好好奔前程…家里…家里不用你惦记…”她说不下去了,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着眼睛。

覃老栓在前面停下脚步,转过身。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深刻。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儿子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那一下,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半生的辛劳和全部的希望,也包含了那句沉甸甸的“莫回头”。然后,他默默地转回身,继续朝前走去,脚步似乎更沉重了。

镇上的汽车站,其实就是一个用几根木头柱子支着个破旧油毡顶棚的露天场地。几辆沾满泥污、漆皮剥落的长途客车懒洋洋地停在那里,引擎盖还冒着热气。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味、尘土味和汗味。

棚子底下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大多是外出打工的汉子,背着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蹲在墙角抽烟,脸上带着离家的茫然和对未来的麻木。也有几个像覃能一样的学生模样的人,身边陪着父母,他们的行李明显要好很多,崭新的拉杆箱,鼓鼓囊囊的背包,父母殷切的叮嘱声也显得更有底气。

覃能一家三口的到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覃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还有覃老栓夫妇那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都让他们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扎眼。旁边一个拖着崭新拉杆箱、穿着白球鞋的男生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覃能的硬纸壳箱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覃能下意识地把箱子往身后挪了挪,脸上火辣辣的。

“爸,妈,就送到这儿吧。”覃能低声说,他不敢看父母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嗯…嗯…”李秀娥应着,手却下意识地又去整理儿子肩上帆布包的带子,仿佛那是永远也整理不好的。她看着儿子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看着他身后那个象征着远方的破旧客车,巨大的不舍和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能娃…到了地方…给家里…给家里捎个信儿啊…报个平安…别…别让爹娘惦记…”

“娘,你放心,一到学校安顿好,我就写信回来!”覃能用力点头,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

“嗯…写信…写信好…”李秀娥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一直沉默的覃老栓走上前,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卷得紧紧的小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叠大小不一的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更多的是皱巴巴的一块的、五毛的,甚至还有几张一毛的毛票。那是卖粮的钱,加上家里压箱底的所有零钱。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钱卷好,塞进覃能同样颤抖的手里。

“拿着,能娃。”覃老栓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咳出来,“穷家富路…到了地方,该花的花…别…别委屈了自己…”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那眼神里有千钧重担,有孤注一掷,有最深沉的嘱托,“记住爹的话!学,要上得漂漂亮亮的!给咱老覃家…争口气!”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爹!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争气!”覃能攥紧了手里那卷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那卷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挺直了瘦削的脊梁,大声地、几乎是宣誓般地回应着父亲。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给父母的承诺。

“呜——!”破旧客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车身随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雾,像垂死巨兽的叹息。司机叼着烟,探出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去县城的!上车了!赶紧的!”

这声吼叫像是一道命令,瞬间打破了离别的凝滞。人群骚动起来,拎包的,扛袋的,互相道别的,纷纷涌向车门。

“爸!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覃能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父亲覃老栓依旧佝偻着背,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霜,嘴唇紧紧抿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母亲李秀娥早已泣不成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她拼命地朝着儿子挥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覃能猛地转过身,不敢再回头。他咬紧牙关,背上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箱子粗糙的边缘硌着他单薄的肩膀。他挎紧那个装着馅饼、咸菜和煮鸡蛋的帆布包,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车门挤去。

“让一让!让一让!”他喊着,声音在嘈杂中显得那么微弱。

终于挤上了车。车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汽油味,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座位早已被占满,他只能抱着箱子,挤在狭窄的过道里,紧挨着一个散发着浓烈汗臭的大汉。他踮起脚,努力地从布满灰尘和油污的车窗玻璃向外望去。

车下,小小的候车棚里,父母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零。父亲覃老栓依旧保持着那个佝偻的姿势,像一棵在风沙中伫立了千年的老树,无声地承受着一切。母亲李秀娥则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地在车窗里搜寻着儿子的身影,她脸上的泪痕在晨曦中清晰可见,挥舞的手臂像风中无助的枯枝。

“呜——!”又是一声沉闷的嘶吼,车身再次剧烈地抖动,排气管喷出更浓的黑烟。车轮缓缓转动,卷起滚滚黄尘。

车子开动了。

就在车子挪动的那一刹那,覃能终于看清了母亲的脸。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上,除了巨大的悲伤和不舍,还清晰地写着一种东西——那是深入骨髓的、几乎刻进灵魂里的**期盼**!一种混杂着牺牲、奉献、孤注一掷和卑微祈求的期盼!那种期盼,比昨夜院中的狂喜更沉重,比卖粮时的愁苦更尖锐,比那句“莫回头”更直击灵魂!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覃能的心上!

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窗外。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怀里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冰冷而坚硬,硌得胸口生疼。帆布包里,母亲烙的馅饼还带着余温,那点微弱的温暖透过厚厚的帆布传递过来,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他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原。

车窗外,故乡那低矮的土墙、稀疏的杨树、空旷的麦茬田,在滚滚黄尘中急速地向后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前方,是通往县城、再通往那个陌生大都市临江的公路,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

黄尘滚滚,淹没了父母渺小的身影,也淹没了那片生养他的贫瘠土地。只有母亲脸上那烙铁般的期盼,和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争气”,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铐在他的心上,比肩上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沉重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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