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喘息着、摇晃着,在坑洼的省道上颠簸了近四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一望无际、泛着贫瘠灰黄的豫东平原,渐渐过渡到起伏的丘陵,再到散落着更多工厂烟囱和密集村落的城郊结合部。车厢里浑浊的空气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和呕吐物的酸馊味,熏得人头昏脑胀。覃能始终抱着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蜷缩在过道里。肩膀被箱子粗糙的边缘硌得生疼,早已麻木。帆布包里的馅饼和煮鸡蛋的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坚硬感,贴着大腿外侧。
每一次颠簸,箱子都会重重地撞在他的肋骨上,带来一阵闷痛。他只能把箱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与身后那片沉重黄土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母亲烙饼的油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那味道早已被车厢里污浊的气息彻底淹没。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争气”,母亲脸上那烙铁般的期盼,在车轮单调的轰鸣和周围乘客粗鲁的谈笑声中,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前方到站,临江市客运西站!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司机沙哑的嗓音透过破旧的扩音器传来,带着一种终于解脱的不耐烦。
车厢里一阵骚动。覃能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际线下,一片钢铁与水泥构筑的庞大丛林,毫无征兆地映入眼帘。不再是低矮的土墙和稀疏的杨树,而是无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高楼大厦!那些巨大的长方体、圆柱体,覆盖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在下午偏斜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光,像无数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怪兽蹲伏在大地上。宽阔得令人心悸的马路上,车流如同钢铁洪流,川流不息,发出连绵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喇叭声和引擎轰鸣。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灯光,上面印着覃能从未见过的、衣着光鲜得不像真人的男女,笑容虚假而眩目。空气里不再是熟悉的泥土和麦秸气息,而是浓烈的汽车尾气、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工业的、冰冷而陌生的味道。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覃能。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怀里的箱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一种源自心底深处的、强烈的格格不入。眼前这片冰冷、坚硬、巨大而喧嚣的钢铁森林,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怪物,冷漠地俯视着他这个刚从黄土里爬出来的、浑身沾满泥腥气的闯入者。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可能被这汹涌的车流人潮彻底淹没、碾碎。
车子猛地一个刹车,停在了嘈杂混乱的客运西站广场边缘。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汽油味、汗味和劣质香水味的热浪猛地灌了进来。
“下车了下车了!动作快点!”司机吼着。
覃能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却感觉脚下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是如此陌生和不踏实。巨大的噪音瞬间将他包围: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公交车报站的电子女声、小贩声嘶力竭的叫卖、拖着行李箱滚轮发出的隆隆声,还有无数人嘈杂的说话声……汇集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狠狠冲击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紧紧抱着箱子,茫然四顾。
广场上人头攒动,行色匆匆。穿着时髦短裙、踩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子;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的男人;拖着花花绿绿拉杆箱、戴着耳机一脸轻松的学生;还有更多像他一样,背着巨大编织袋、脸上带着茫然和疲惫的打工者……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朝着各自的方向高速旋转,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和他怀里那个印着“XX化肥”字样的丑陋纸箱,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和碍眼,像一块不小心掉进华丽锦缎里的、沾满泥巴的土坷垃。
“临江大学…临江大学的新生接待点…”覃能努力回忆着录取通知书上的提示,在巨大的指示牌和涌动的人潮中艰难地搜寻着。目光掠过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校旗和横幅——“财经学院欢迎你!”“理工大新生这边!”“艺术学院报到点”……终于,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那面熟悉的、印着“临江大学”校徽和校名的蓝色旗帜。旗帜下摆着两张简陋的折叠桌,后面坐着两个穿着印有校名T恤的年轻学生,一男一女,正低头玩着手机。
覃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强烈的局促感,抱着箱子,费力地穿过人群,走到接待桌前。帆布包蹭到了一个拖着崭新亮黄色拉杆箱的女生,那女生皱着眉,嫌弃地看了一眼覃能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和他怀里的箱子,飞快地侧身躲开了。
“那个…学长,学姐…你好,我是…是临江大学的新生…”覃能的声音有些发干发紧,带着浓重的豫东口音。
桌后的男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上下打量了覃能一番。目光在他怀里那个丑陋的纸箱和肩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他脚上那双厚实得与季节不符的、明显是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恢复平淡,甚至带着点程式化的冷漠。
“录取通知书,身份证。”男生公事公办地伸出手,语气没什么起伏。
“哦,好,好。”覃能慌忙放下箱子,手忙脚乱地在帆布包里翻找。他解开母亲用针线仔细缝在包内侧的小口袋,取出那张被粗布手帕仔细包裹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张边缘磨损的旧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在家帮忙干农活时没洗干净的泥垢。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男生接过通知书,随意地翻开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身份证照片,在桌上一个登记本上潦草地划了几下。“计算机系的?喏,那边,”他用圆珠笔朝广场外马路对面一指,“看到那几辆黄色大巴没?校车,坐那个直接到学校报到缴费点。下一个!”
流程快得让覃能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赶紧收起通知书和身份证,重新抱起那个沉重的箱子。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男生已经低头继续刷起了手机,旁边的女生更是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抱着箱子,像一艘笨重的破船,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朝着马路对面的黄色大巴挪动。每一次与人擦肩,他都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护住怀里的箱子,生怕它被挤坏,更怕它那刺眼的“XX化肥”字样引来更多异样的目光。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顺着鬓角流下来,蛰得眼睛生疼。
终于挤上了一辆即将满员的校车。车厢里开着空调,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覃能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但很快,更大的不自在涌了上来。车里大多是和他一样的新生,但他们的行李——那些光鲜亮丽的拉杆箱、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甚至还有用防水罩罩着的吉他包——都无声地宣告着一种覃能无法企及的从容和体面。他抱着那个土气的硬纸壳箱子,在狭窄的过道里显得笨拙而碍事。
“同学,麻烦让一下。”一个拖着银色拉杆箱、穿着崭新运动鞋的男生侧身挤过,箱子滚轮滑过覃能的脚面,带来一阵钝痛。
“不好意思。”男生随口说了一句,目光掠过覃能怀里的箱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移开,找到空位坐下了。
覃能默默地把脚往后缩了缩,抱着箱子,在靠近后门的一个角落勉强站稳。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满灰尘的厚底布鞋上,再对比周围同学脚上那些干净、轻便、款式各异的运动鞋或休闲鞋,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探究,或者…是那种让他如芒在背的、无声的轻慢。
校车启动,驶离喧嚣的汽车站,汇入临江市更加汹涌的车流。覃能透过布满灰尘和指纹印的车窗,呆呆地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光可鉴人的巨型商场橱窗,穿着时尚步履匆匆的人群,路边播放着动感音乐的店铺……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与他毫不相干的梦境。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苍白而惶惑的脸,还有怀里那个格格不入的硬纸壳箱子。
车子开了很久,终于驶入一片相对安静、绿树成荫的区域。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叶在头顶交织成绿色的穹顶。透过树影,可以看到一片片红砖或灰色水泥外墙的建筑群,风格各异,但都透着一种庄重和书卷气。车里的新生们开始兴奋地议论起来。
“看!那就是图书馆吧?好大!”
“听说计算机系的新宿舍楼刚盖好,条件不错!”
“不知道食堂怎么样,希望别太难吃…”
覃能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临江大学,这个在他贫瘠的想象中如同圣殿般的存在,终于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