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一栋看起来颇为气派、有着巨大玻璃幕墙的办公楼前停下。“新生报到缴费处”的横幅十分醒目。车门打开,新生们鱼贯而下。覃能抱着箱子,最后一个艰难地挪下车。
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有些恍惚。巨大的办公楼前是开阔的广场,铺着光洁的花岗岩地砖。广场上人头攒动,比汽车站更加热闹,却少了几分混乱和焦躁,多了几分青春洋溢的兴奋。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脸上洋溢着新奇和期待的年轻面孔。他们的穿着更加光鲜亮丽,谈笑风生,三五成群。空气中飘荡着轻松的笑语和父母关切的叮嘱。
覃能站在广场边缘,抱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纸箱,再次感到了强烈的孤立。他像一滴误入清亮油锅的水珠,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融入这片沸腾的、属于都市和新生活的海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些可能投来的目光,朝着“报到缴费处”的指示牌走去。
缴费的队伍排得很长,在宽敞的大厅里拐了几个弯。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但覃能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手心反而因为紧张而渗出了冷汗。他默默站在队伍里,怀里的箱子成了他唯一的支撑点。周围充斥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讨论着学费、宿舍、专业,声音里大多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覃能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前面几个家长的对话:
“…学费加住宿费,一万二出头,还好,比预想的低点…”
“…生活费先给你卡里打五千,不够再要…”
“…电脑买苹果的还是联想的?笔记本带着方便…”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覃能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贴身口袋里那卷厚厚的、却由无数小额毛票组成的“巨款”。那是卖粮的钱,是父亲塞给他的“穷家富路”,是全家勒紧裤腰带凑出来的希望。这些钱,够吗?巨大的不确定感和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箱子,仿佛那是他抵御未知恐惧的最后一道屏障。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他了。缴费窗口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面无表情的女老师。覃能紧张地把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递了进去。
女老师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着,头也不抬:“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费六千五一年,住宿费一千二一年,教材费预收八百,军训服装费两百,体检费一百…总计八千八百元。”她报出一连串数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流水账。
八千八!
覃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虽然通知书上有注明费用,但亲耳听到这个数字从别人口中清晰地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同!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小布卷。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叠厚厚的、却全是十块、五块、一块,甚至更多五毛、一毛的零钱!最大面值也不过是几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
他把这卷混杂着各种面值、散发着汗味和土腥气的钞票,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从窗口下方的缝隙里递了进去。因为紧张,他的手抖得厉害,几张小额的毛票飘落到了柜台上。
女老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覃能。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而直接地扫过覃能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扫过他怀里那个刺眼的“XX化肥”硬纸壳箱子,最后落在他递进来的那堆零钱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不耐烦,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鄙夷。
“怎么全是零钱?!”女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耳的尖利,瞬间吸引了旁边几个窗口工作人员和排队学生的目光。无数道视线,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看热闹意味的,齐刷刷地聚焦在覃能和他那堆零钱上。
覃能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的厚底布鞋,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老师极其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重重地把那堆零钱扒拉到自己面前,动作粗暴得像在清理垃圾。她开始一张一张地清点,动作快而用力,指尖捻动钞票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点一张,都像是在覃能脸上扇一记无形的耳光。
“十块…五块…一块…五毛…又一毛…啧!”她时不时发出不满的咂嘴声,眉头越皱越紧。
覃能僵立在窗口前,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一种将他与周围环境彻底割裂开来的力量。他怀里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此刻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上面“XX化肥”的黑色大字,在缴费大厅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刺眼而可笑,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烙印,宣告着他与这个光鲜世界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汗水,冰冷的汗水,沿着他的脊椎沟涔涔而下。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视线开始模糊,不是因为泪水,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眩晕感。他只能死死地抱着那个箱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那是他在这片冰冷的都市棱角中,唯一能抓住的、来自故乡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