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费窗口前那漫长而屈辱的几分钟,像一场没有麻药的外科手术,在覃能年轻的灵魂上刻下了第一道冰冷的都市印记。当女老师终于不耐烦地将一张盖着红章的收据和几张零钱(那是他递进去的毛票凑不够整找零的)从窗口缝隙里推出来时,覃能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起那些纸片和零钱,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抱着那个沉重的硬纸壳箱子,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人头攒动、目光如芒的缴费大厅。
外面广场的阳光依旧刺眼,人声依旧鼎沸,但这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听不清,也看不清。脑海里只剩下女老师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还有周围那些无声的、将他彻底剥离出去的审视目光。怀里那个印着“XX化肥”的箱子,此刻不再是故乡的浮木,而成了一个滚烫的、昭示着他卑微出身的耻辱烙印,死死地烙在他身上,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他盲目地跟着“宿舍分配点”的指示牌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分配点设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同样穿着志愿者T恤的学长,态度倒是比缴费处的女老师温和许多。
“覃能?计算机系…嗯,竹园3栋,403宿舍。钥匙拿好。”学长递过一把带着塑料牌的小钥匙,“喏,顺着这条路走,看到那几栋米黄色新楼就是竹园了。行李多的话,那边有校内小巴,一块钱到宿舍楼下。”
覃能接过钥匙,冰凉的小铁片硌在汗湿的手心里。他看了一眼学长指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怀里沉重无比的箱子,以及周围拖着轻便拉杆箱,甚至有人拖着带滑轮行李箱的新生们,默默摇了摇头。
“谢谢学长…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
他需要走一走。需要这漫长而疲惫的步行,来冷却脸上滚烫的羞耻,来消化这初入都市就被当头一棒的冰冷现实。他重新抱起那个丑陋的箱子,像抱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一步一步,沿着绿树成荫的校园道路,朝着那片米黄色的宿舍楼挪去。
临江大学校园很大,绿树掩映,红砖建筑古朴庄重,现代化的教学楼玻璃幕墙闪闪发光。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像游鱼般穿梭,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欢声笑语洒满林荫道。这一切本该充满诗意的大学画卷,落在覃能眼中,却只让他感到更加深重的疏离和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误入繁华宫殿的乞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粗陋的衣着和那个刺眼的箱子,再次引来侧目。
肩膀早已被箱子粗糙的边缘磨得生疼,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咬着牙,低着头,视线只敢盯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灰尘的厚底布鞋在光洁的水泥路上移动。每一次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都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腿脚已经麻木,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几栋崭新的米黄色宿舍楼。竹园3栋。他找到入口,费力地抱着箱子爬上楼梯。楼梯间里回荡着其他新生搬运行李的喧闹声和家长的叮嘱声,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403宿舍的门虚掩着。覃能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新刷油漆和木屑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宿舍很宽敞,是标准的四人间。崭新的铁架床分列两边,上面是床铺,下面是书桌和衣柜。靠近阳台的位置已经摆放了两个崭新的拉杆箱和一个巨大的登山包。一个穿着印有篮球明星头像T恤、身材高大的男生正背对着门,哼着歌整理着上铺的床单。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则坐在书桌前,正摆弄着一台崭新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光。
听到开门声,两人都转过头来。
高大男生看到覃能和他怀里的箱子,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他放下手里的床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覃能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扫到脚上那双沾满灰尘的厚底布鞋,最后牢牢钉在那个印着“XX化肥”黑色大字的硬纸壳箱子上。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愕**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嫌弃**。
“哟?新室友?”高大男生挑了挑眉,声音带着点戏谑,“哥们儿,你这…行李挺别致啊?”他特意把“别致”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在箱子上逡巡,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
覃能的脸瞬间又烧了起来,刚刚在缴费大厅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汹涌而至。他抱着箱子的手臂下意识地又紧了紧,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眼镜男生也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推了推眼镜,目光同样落在箱子上,虽然没有高大男生那么外露的嫌弃,但那份**审视**和**疏离**感同样清晰可辨。
宿舍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高大男生那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话语,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覃能紧绷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小丑,无处遁形。
“我…我叫覃能。”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哦,覃能。”高大男生拉长了调子,似乎觉得这名字也和他的箱子一样“别致”。“我叫赵磊,”他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又指了指眼镜男生,“他叫王海峰。计算机系一班的?”他一边问,一边继续用那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着覃能。
“嗯。”覃能低低地应了一声,抱着箱子,像根木桩一样僵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宿舍。靠近阳台的两个床位显然已经被占了,只剩下靠门这边的两个。一个下铺,一个上铺。下铺似乎更方便些。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卑微的试探,抱着箱子,微微朝那个靠门的下铺挪动了一下脚步。
“哎,等等!”赵磊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主权,“哥们儿,不好意思啊,那个下铺…海峰刚说了,留给他放点东西。”他朝王海峰使了个眼色。
王海峰立刻会意,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对,我东西多,下铺下面空间大,放箱子方便点。”他说话时甚至没有看覃能一眼,目光又回到了自己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覃能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一股冰冷的凉意从脚底板直蹿头顶。他明白了。不是那个下铺真的需要放东西,而是他们**不愿意**和他这个抱着“化肥箱子”的土气家伙挨得太近,尤其是不愿意睡在他上铺或者下铺。下铺靠近门,人来人往,在他们看来,大概只有他这个“异类”才“配得上”。
他抱着箱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质问,想反驳,但看着赵磊那带着明显优越感和戏谑的眼神,看着王海峰那冷漠而疏离的侧脸,再看看自己怀里这个刺眼的箱子,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团苦涩的硬块。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抱着沉重的箱子,像个战败的士兵,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那个被“分配”给他的、靠近门口的上铺。
铁架床的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覃能先把沉重的箱子放在地上,然后笨拙地开始攀爬。穿着厚底布鞋的脚踩在狭窄的金属踏板上,有些别扭。他爬上上铺,床板是光秃秃的木板,连个垫子都没有。他默默地蹲下来,伸手去够地上的箱子。
箱子实在太沉了。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单手将它稳稳地提上来。每一次用力,铁架床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引得赵磊又投来几道带着明显嫌弃的目光。
“啧。”赵磊轻轻咂了一下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
覃能的脸颊火辣辣的。他憋着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抓住箱子两边的提手,腰腹猛地发力,才终于将这个沉重的负担一点点拖拽上来。箱子粗糙的底部刮擦着崭新的铁架床栏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箱子终于被拖上床板时,覃能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心脏狂跳。
他瘫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