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定元年四月初三,临安。
夜雨初歇,街头积水未干,桃花在夜风中飘零。
沈怀瑾推开小院的柴门,刚踏进屋内,脚底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连同半截湿鞋直接滑进门槛边的水洼里。
“哎哟我去!”
桑意站在屋檐下,不动声色地递过一块布巾:“你最近摔得比你断的案还多。”
“你来试试,谁能在雨天穿着木屐站稳这种青砖小路——”沈怀瑾揉着屁股坐起来,转头冲屋里喊,“苏晚音,救命啊,你这屋子没防滑标识!”
“你以为这是现代病院么?”苏晚音从堂屋端出一壶热茶,笑容浅浅:“幸亏你不是滑进后院的池塘里,不然今日就是‘水遁怀瑾’案了。”
沈怀瑾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接过茶盏:“别说笑了,我们三人连破‘四香局’,这位Z-7恐怕不会再轻举妄动,接下来总能清净几日。”
“你以为他会就此放弃?”桑意冷笑,“你断了他香母珠,毁了死香阵,他若真如你所说,有大执念,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问题是——”沈怀瑾顿了顿,看着窗外夜色,“他到底想做什么?”
几人沉默。
苏晚音缓缓道:“根据我翻阅的香谱原页,Z-7曾留下一段话:‘镜中花,水中影,香不至,人终灭。’”
“什么意思?”桑意皱眉。
沈怀瑾低声念道:“镜中花,水中影……虚妄不实之物。香不至,人终灭……他在说:没有香魂,所爱之人无法复生。”
苏晚音点点头:“他是为复活某人而来。”
“可问题又来了……”沈怀瑾又喝了一口茶,“你说他每一局设阵都充满诱惑与控制,那他所复活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值得他如此布局四年,甘愿牺牲无数人性命?”
“而这段话,还有一半未解。”苏晚音顿了顿,“香不至,人终灭。”
“可他并未真正‘香至’。”沈怀瑾喃喃,“意思是,他还没成功。”
桑意忽然道:“那我们还有机会——在他成功之前找到他,阻止他!”
沈怀瑾立刻回神:“对,那我们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
他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
门外,一个中年男人模样的人喘着粗气:“有案!沈大人在否?有命案——出在临安宝镜楼!”
“宝镜楼?”沈怀瑾挑眉,“那不是一处专卖琉璃镜、铜镜的铺子吗?”
“今早一开门,伙计便在镜厅中发现尸体——吊死于铜镜之间,死状诡异,像是在对着镜子自缢,口中还残留香粉气味!”
沈怀瑾眼神一凛:“又是香气?”
“我们走!”他长身而起,披上青袍,带着苏晚音与桑意直奔案发现场。
……
宝镜楼,临安南市。
这是一家颇具规模的镜铺,主营各类琉璃镜、铜镜、云母镜,铺内陈设颇为精致,镜面层层交错,倒影交映,初入者往往会有如坠幻境之感。
尸体被发现时,正好坐落在中央镜厅,镜台环绕,光影错落。
死者乃店中掌柜,姓许,年四十有余,为人勤恳,在此经营十载,深受邻坊好评。
可他竟然——在无人看见的夜里,于镜影之中上吊自尽?
沈怀瑾蹲下观察尸体,额头渗出细汗。
“这不像是单纯的上吊。”
“你看这——”
他指着死者双手:“死前似有挣扎痕迹,可为何脸上却带着微笑?”
“且死者双足仍着地,依理不应死亡。”
“香粉味呢?”苏晚音已绕至背后,从死者领口取出一小片淡黄色粉末,轻嗅一口,脸色微变。
“是迷魂香的一种残渣,但浓度不高,不足以致死。”
桑意在屋角找出一枚小瓷盒,内存香灰未尽,显然曾被点燃过。
“这香灰之中……混有水晶碎。”他低声道,“极细,几不可见。”
“水晶碎?”沈怀瑾目光一闪,“这不是普通香粉,是‘镜香’。”
“古人有种特殊熏香,名曰‘镜香’,焚之于铜镜前,镜中影像会随香而幻,久视之,可使人精神恍惚、误入幻境。”
“所以他是在镜影中……被自己迷住?”
沈怀瑾起身环顾四周,只见镜中依旧映出屋内陈设,唯独一面琉璃镜,隐约浮现出一个女子模糊的影子。
他走过去细看,忽然——
那镜中女子竟缓缓朝他眨了一眼!
沈怀瑾猛然后退一步:“卧槽——不是我的幻觉吧?”
苏晚音上前观察,冷静道:“不是幻觉。是……镜阵。”
“这楼,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大型幻境香阵。”
“镜为阵,香为引,意为魂。”
“迷失其中心者,会看见最执念之人。”
“而执念未解……便永世困于其中。”
桑意一拳击碎墙角一面镜子,寒声道:“Z-7又动手了。”
“但他为什么选这个掌柜?这人平日并无显赫来历。”
沈怀瑾忽然想起一事:“昨夜掌柜的女儿……似乎刚下嫁给西湖那边的许家富户?”
“西湖许家?”苏晚音脸色变了,“那是……Z-7设阵的第五目标!”
“他……是连人带命一起夺走的!”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
下一站,西湖许家。
夜色浓沉,西湖许家老宅灯火通明。
门外衙役森然列阵,一名捕头快步迎上沈怀瑾三人,低声道:“沈大人,已经封锁现场,许家少夫人刚刚从梦中惊醒,似被惊魂未定,不肯开口。”
“何人报案?”
“是许家仆妇,说少夫人房中传出异香,闻之便昏,醒后便说‘镜子里有人要取她命’。”
沈怀瑾点点头:“镜子?果然又是镜香阵。”
三人步入许府,穿过一条幽暗回廊,只见厅中摆着一尊巨大的水银铜镜,光可鉴人,映出四周皆是一片模糊的月色和灯影。
“这镜子不对劲。”沈怀瑾蹲下查看镜座,果然在铜座下方摸出一小片灰烬,内藏香骨三寸。
他拿起香骨,轻嗅片刻,眼神微动:“不止是镜香……这香里还加了‘心语藤’。”
“那是……”苏晚音皱眉。
“传说能引人回忆中最隐秘之音的草根。若人有执念未解,一旦焚香,将会在镜中看到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真相。”沈怀瑾缓缓道,“这玩意……是对心智最毒的折磨。”
此时,一名身着素白薄衫的女子被搀扶着走来,眉目间尚带惊惶,正是许家新妇,名唤许盼儿。
“我……昨夜在房中更衣,忽听镜中有人低语……我一回头,却见镜中……我娘在哭。”
“你娘?”沈怀瑾问。
“我娘五年前病逝。可镜中那一刻……她穿着临终前的衣裳,含泪看我,口中却说:‘盼儿,不孝,不孝……’”
她一边说,泪已如雨而下,整个人颤抖不止。
“她说我……嫁错了人。”
沈怀瑾与苏晚音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已有猜测。
“你可知掌柜许老先生……为何在婚后两日忽然暴毙?”他问。
“我不知。”盼儿摇头,“公爹为人慈和,从不苛责……可那日他在我房中谈话后便——”
“他来过你房中?”苏晚音打断。
“是。”盼儿眼神回忆,“他说……让我多体贴夫君,还说——要我不要再与那人通信。”
“那人?”沈怀瑾声音微沉,“你……婚前,是否与人书信往来?”
盼儿面色瞬间惨白。
片刻后,她咬唇道:“他叫池文远,是我儿时旧识,本该……本该是我夫君。可因家道中落,他未能入赘,而爹爹逼我下嫁许家。”
“可我们一直书信往来……哪知那封信,被许掌柜得知……”
沈怀瑾长叹一声:“掌柜之死,并非自尽。他是被人毒发于香阵之中,误以为自己心魔缠身,进而镜前幻死。”
“而你房中之镜,正是引魂之阵。”
“你娘不过是镜阵用你执念塑造的幻影……若你再晚醒片刻,只怕你早已随他而去。”
盼儿捂脸大哭。
桑意从一旁走来,手中多了一封发黄的书信:“我在许老宅书房密格中发现这个……似是掌柜临终前所写。”
信纸泛黄,字迹凌乱,却大致可读:
“盼儿……你之所爱,父亲知也……然为家计,不能遂汝所愿……今见香中恶影缠绕……父恐此香异也,若我有失……香镜当毁,不可留……此局为谁设?……”
“香局……是有人专设的局?”
沈怀瑾眸光一凛:“Z-7盯上的不是掌柜本人,而是许家门风——许盼儿的执念,以及她对逝母、旧爱与新婚的心理冲突。”
“他利用香局制造幻象,让受害人沉浸其中……最终崩溃、暴毙。”
“我们若不阻止……还会有下一个。”
此时,一名捕头疾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沈大人,刚刚北市城门口……发现一个疯癫女子,口中喃喃‘镜中有人要杀我’,正是宝镜楼中丫鬟‘小翠’——失踪多日。”
“此女现在何处?”
“被送至永安寺休息。”
沈怀瑾沉思片刻:“我们连夜去寺中。”
桑意皱眉:“你确定这不是Z-7的陷阱?”
沈怀瑾咧嘴一笑:“陷阱?越是陷阱,越有答案。走吧,这疯女口中的‘镜中人’,兴许就是Z-7下一场棋的开局。”
……
夜色下,永安寺香火微明,禅钟阵阵。
三人踏入寺门,小沙弥引他们至偏殿,只见一名衣衫褴褛、面色枯黄的女子正蜷缩在蒲团上,双目无神,口中呢喃:
“镜子里……有人……他笑,他看我……他说我是她……”
“她是谁?”沈怀瑾俯身问。
小翠忽然抬起头,眼中一片空洞,却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清棠。”
苏晚音猛然站起,失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沈怀瑾双眼微眯:“不,她还活着——Z-7,从未放弃她。”
夜深,永安寺钟声低沉,似敲在人心上。
“清棠是谁?”桑意皱眉,低声问道。
苏晚音没有回答,只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
“清棠,是我在香局内部时……曾接触过的一个女子。她身份神秘,从未透露来历,但香术极高,一度被誉为‘香中幻影’。”
“她擅长的,就是——镜香。”
“她死了,三年前,听说是……被Z-7亲手焚于香炉中。”
沈怀瑾皱起眉:“被焚?为什么?”
“她想退出。”苏晚音缓缓道,“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人劝她脱离香局,她便试图带走一些资料,结果被发现……尸骨无存。”
小翠却突然笑了,笑得泪如雨下:“他不是烧她……他说……香魂不灭,镜影常存……”
“她在镜子里……她一直都在……”
她抬头看着沈怀瑾,忽然双目赤红:“你也见过她,对不对?宝镜楼那面琉璃镜里,那个冲你笑的女人……就是她。”
沈怀瑾背后冷汗瞬出。
那一刹那,脑中回响起那张模糊却微笑的面容。
“她……活着?”
苏晚音忽而冷声道:“或许她的肉体死了,但她的执念,被Z-7保留了下来——用镜香、心语藤、幻魂香,混合出半魂之形,残存在香阵中。”
“而Z-7要的,正是复魂术——以镜香为媒,香魂入体,让‘她’重归人世。”
“镜中花影,其实是他炼魂的第一步。”
沈怀瑾脑中一道雷劈般闪过。
“所以他说:香不至,人终灭。——意思是,若香魂未成,他便再也无法见到她;若香魂成功,她……或许能借助镜香之力重回人间。”
“他不惜一切代价,为的是复她之魂。”
苏晚音点点头,目光复杂:“他爱她,疯魔一般的爱。”
小翠忽然低声哭泣起来:“他天天跟镜子说话,说‘棠棠,你再忍一忍,我就可以带你走了’……”
“他说,最后一步,就在‘重香桥’。”
“重香桥?”三人异口同声。
那是西湖深处,一座极其偏僻的石桥,桥上供奉香神,传言曾为南唐遗民所建,常年香火不熄,是临安最神秘的祭香地之一。
沈怀瑾站起身,长叹:“这便是他下一步所在。”
“我们必须赶在他完成香魂融合之前,阻止他。”
桑意忽道:“可是,若真如你所说……清棠如今并非完整的魂魄,只是一道执念,那么——她是无意识的‘半魂’,也就是说……若复魂成功,她也只是个壳子。”
沈怀瑾微怔,随后苦笑:“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在乎。他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存在’。”
“他只想她再出现。”
苏晚音忽然道:“不对,他是想让她‘看到他’——让她的眼中,再次有他。”
“所以他用镜子。镜子映的是心,也映的是魂。”
……
次日清晨,西湖重香桥。
湖面薄雾弥漫,桥畔已被衙役秘密布防。沈怀瑾三人身着便服混入香客之中,静候Z-7的到来。
桥中设香炉三尊,左“镜香”、中“魂引”、右“忘尘”。
香烟缭绕之下,忽听远处铃声轻响,一个戴斗笠的身影缓步而来,手中托着一面古镜——正是宝镜楼所失的镜中主镜。
“是他。”苏晚音低声道。
“动手!”桑意一跃而出,扑向那人,却在刹那间,“啪”的一声——对方竟在烟雾中化作虚影!
“香影替身阵!”沈怀瑾大惊。
湖心突然“轰”的一声炸响,一阵浓雾中,镜香冲天而起——
湖畔,镜面之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虚影——身着素衣,面容淡漠。
她缓缓开口:“……文初?”
苏晚音浑身一震:“是她——清棠!”
“她说的是谁?”
可下一刻,镜影爆碎,烟消云散。
沈怀瑾一步冲上镜台,只见镜后落下一张字条,赫然写着:
“魂未定,情未绝,棠归一日,香灭一劫。”
落款:Z-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