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临安城的春风总带些戏弄人的意味,刚才还滴滴答答,仿佛千军万马在檐下鼓噪,这会儿却突然放晴了,天边悬起一道残虹,连带着城中人心也跟着活泛起来。
但,沈怀瑾没有活泛。
他正躺在榻上,脸色铁青,手里捏着一封小小的香印密函,仿佛那信纸不是纸,而是一张能要人命的死符。
苏晚音站在窗边喝茶,看他脸色一变再变,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看见借条了?”
“还不如借条。”沈怀瑾把信纸一摔,翻身坐起,“你看看,你看看!这青影楼的人还真有闲情雅致,杀人都杀得这么文艺。”
“让我看看。”苏晚音拿过那信纸,纸面果然印有淡粉香痕,一行小字婉转而来:
三日后,午时,兰溪桥东香舫,一人一香一谜局,能来否?
——青影
“这不像杀人信,更像……调情。”她轻轻一笑,“说不定你命里注定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我现在是一枝快被剪秃的花。”沈怀瑾翻了个白眼,“我就纳闷了,穿越个古代怎么还得和现代‘同行’搞内卷?”
“人家可能只是想请你喝杯茶。”苏晚音凑过去,眨眼,“万一是位貌美香妃呢?”
“我宁可她是个驼背老太太。”他一摊手,“你说这案子越查越邪乎,从‘思君香’、‘梦生’,到‘青影楼’,怎么每一样都像是冲着我来的?”
“谁让你长得帅。”苏晚音笑。
“你倒轻松。”沈怀瑾叹气,“你怎么就不觉得怕?”
苏晚音却正了神色,道:“说实话,我是怕的。越了解这楼中之香,越觉得不是人间之物。可越是如此,越不能退。”
两人对视,良久无言。
三日后,午时。
临安兰溪桥东,一叶香舫悠悠浮于水面。帷幕飘曳,红纱隐隐,香烟袅袅,竟如画中之景。
沈怀瑾按约前来,一身素青长衫,头发用一根白玉簪随意挽起,看着就像是个来赴春闺之约的俊俏书生。
“你不是说不来?”苏晚音从桥上探头,抱着手站着。
“我说了不来,但你又说可能是个香妃。”他苦笑,“所以我得来。”
“哟,嘴上说不要,身体倒很诚实。”
“你这人,嘴上说凶,心里倒挺善良。”
两人斗嘴时,舫中帘子忽地掀起,一缕香气扑面而来。
“沈公子果然如约。”舫中传出一道女子声音,温婉中带着几分戏谑,“可否入舫一叙?”
沈怀瑾定了定神,踏步而入。苏晚音却悄悄从另一侧跃上船尾,掏出一只细长的竹笛,悄声哼了个曲子。
她一哼曲,沈怀瑾便知道,这又是她在演“潜伏探听”的把戏,便也安心入了香舫。
香舫内光线昏暗,陈设却极为考究。焚香炉中燃着的是“落梅香”,隐约中竟带着一点山楂味道,令人闻之口舌生津,不禁想吃点糕点。
“这味香……”沈怀瑾坐下,四下环顾,“不错。”
帘幕后,一位戴面纱的女子缓缓走出,着淡绿罗衣,步履生风。
“沈公子认得这香?”她轻语。
“落梅香改良版,加了二分糖杏仁粉、三分熟山楂、还有微量胡椒。”他笑笑,“这是用来混淆‘催脑松露素’的。”
女子身子微震:“沈公子果然是……识香之人。”
“阁下何必遮面?”沈怀瑾忽然站起,“你既邀我来,便该坦然示人。”
女子一滞,忽地一笑,揭下面纱。
苏晚音趴在船尾,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这女子……
长得,竟和她有七分相像!
香舫内,气氛刹那间变得微妙。
沈怀瑾望着眼前女子,眉心跳了两下。
她眉眼神情,与苏晚音惊人相似,但并非完全相同。眉略低,眼稍斜,唇色更艳,气质却是另一番风韵——若苏晚音是藏锋不露的桃花扇,这位女子就是开锋即饮血的美人剑。
“你是谁?”他沉声问道。
“你可以叫我,‘青影’。”女子一笑,眸光潋滟,“或,另一个你所熟知的名字——桑意。”
沈怀瑾脑中“嗡”地一声。
桑意。
他在现代大学读博期间的研究搭档,香料工程专业副研究员,聪明、冷静、漂亮,有点疯。
“你……也穿过来了?”他失声。
“我可没你幸运,一睁眼就掉进青楼香坊里。差点成了窑子头牌。”桑意语气淡淡,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香壶,“幸亏我还有点本事。”
她轻拈香壶盖,鼻尖轻嗅:“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设局引你来。”
“设局?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一个人。”桑意敛去笑容,“一个,比你我都更危险的‘穿越者’。”
沈怀瑾怔住。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还是唯一的?”桑意靠近,低声道,“沈怀瑾,你以为那些香案真的是我设计的么?我只是……在模仿。”
他喉头发干:“你见过他?”
“没见过,但见过他‘作品’。”桑意取出一块黑色香砖,用纸包裹,递给他。
“这是在崇德巷一户书香人家中发现的,主人一家七口,三日内先后自尽无一幸免。尸体无伤、面含微笑,舌下压着香灰残渣。验出主成分:黄藤碱、松脂粉,混合野生银杏核油。”
沈怀瑾脸色发白:“这已经不是‘迷香’,这是系统性神经摧毁。”
“他在做实验。”桑意语气冰冷,“我们曾在现代研究过这种结构——‘梦境植入+情感替代’,用于精神控制的雏形。他现在把它带进了南宋。”
船尾,苏晚音早已收起了笛子,屏气凝神。
“你需要我什么?”
“你是法医,你懂得如何分析尸体、排查毒理、还懂破案。”桑意说,“我一个人追不下去。但你现在有身份、有知府做靠山、还有那个……小女侠。”
“她叫苏晚音。”沈怀瑾语气低沉。
桑意顿了一下,轻轻笑:“她跟我长得像,这让你很困扰?”
沈怀瑾不答,只问:“你要我做什么?”
桑意站起身,走到船窗边,望向外头水色。
“今日午后,香政司书办林九,暴毙于内室,死状与之前七案一致。”
“我怀疑,那不是巧合。”她回头望着他,“我要你去验尸——不为临安查案,为你自己。”
“这个‘另一个穿越者’,一定会盯上你我。他知道我们存在。”
“你越晚行动,他越早下手。”
午后时分,韩承节已得报,一身戎服急急赶来香政司衙门。
香政司,主管城中香品贸易、配料登记、香方备案、香道比试,乃临安最神秘也是最“费鼻子”的衙门。按理不涉命案,但今日却封了全楼,连外卖茶点的小厮都赶走了。
林九,三十六岁,无婚配,是香政司里最资深的香方评议员,人称“鼻祖九公”。
今晨还好好地在评香,午饭后一声不响,直到一个香徒进去送香炉才发现人已气绝,嘴角微笑,桌前香炉未熄。
“又是熟脸死法。”沈怀瑾低声。
韩承节皱眉:“仵作束手,查不出原因。”
“我来吧。”他卷起袖子。
验尸过程毫无悬念:无毒斑,无外伤,口腔中无明显泡沫,但口腔内隐约有黄色粉末。
沈怀瑾小心取出,用银针探试——无变色。
“银针不变色,说明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毒,而是……”他语气一顿,“人工复合香毒。”
他将黄粉撒在炉灰上,焚之。
空气中立刻泛起一股甜香,带着荔枝、茉莉,还有一丝淡淡……柑橘酸。
“又是这种。”他回头,“梦生第二式:‘幽会之梦’。”
“幽会?”韩承节挑眉。
“梦中与你念念之人相会,神志沉醉至死。”沈怀瑾叹息,“这是一种比刀子还狠的杀人方式。”
“谁给他的香?”苏晚音凑近问。
“按记录,是个香徒昨日午后送来的,名叫陆蕊。”
“人呢?”
“失踪了。”
韩承节拂袖:“查!封锁城门,彻查城中每一个香坊!”
沈怀瑾却目光幽幽:“不对。”
“若这人已潜伏多年,不可能只留一个线索。”他缓缓说道,“除非他是故意的。”
“引我们去某个地方。”
“比如?”苏晚音问。
“比如——他想让我们,找到‘他制造的第一个香’。”
风渐起,临安城南。
沈怀瑾与苏晚音、桑意三人并肩站在“万草楼”门前。这是城中一处早废弃的老药铺,据桑意推断,这里可能藏有“梦生香方”的最早版本。
楼外断瓦残檐,门匾“万草楼”三字仅存一角,微风一吹,窗棂吱呀作响,宛如一声无形的叹息。
“你确定,他会把东西藏在这种地方?”苏晚音用脚拨开地上的残香灰,警惕四顾。
“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桑意轻声说,“越是看起来没用的地方,越能藏有最关键的记录。你以为那个梦生香案,是从前几个月才开始的?我查过,有些‘心病致死’的怪案,五年前就开始了。”
“看来他早已潜伏。”沈怀瑾低语,抬步推门而入。
药铺里灰尘弥漫,空气中却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
不是腐朽,不是霉气,而是香料混合之后特有的“沉香回暖气”。
“这里,燃过香。”他指着角落那座破香炉,屈身查看,炉灰尚温。
“有人刚离开。”苏晚音拔出腰间短剑,随手一挥,“我们快点。”
三人小心翼翼地翻查楼内物什,终于,在靠近东墙的一口旧药柜后,桑意敲出了空响。
“后面有夹层。”她眼神一亮,取出细刀,小心撬开。
夹层中果然藏有一只蜡封香盒,盒面写着三个字:
“影香卷”
三人对视一眼,沈怀瑾打开香盒,一缕淡青烟气自盒中升起,直窜屋顶,像极了——
“信号!”苏晚音脱口而出。
“糟了,他早料到我们会来。”沈怀瑾猛地合上香盒,“这盒子就是诱饵,香气已散出,他一定也知道我们来了。”
话音未落,万草楼外忽然传来一声长啸,紧接着,一枚火箭“咻”地射来,正中楼顶!
“快撤!”沈怀瑾一把拉住苏晚音,转身就跑。
火光乍现,楼宇倾塌,香气翻腾如海,三人堪堪逃出时,身上都沾了些“梦生香粉”,连呼吸都开始轻浮。
“捂鼻!闭气!”桑意喝道,自己先服下一颗解香丸。
“这混蛋……宁愿毁了证据也不让我们得手。”沈怀瑾喘息着,眼中却闪着冷光,“他在跟我们下棋——这是一步‘弃子’,逼我们暴露下一步。”
“什么下一步?”苏晚音紧张问。
“梦生之香,只是前奏。”
“他真正的目标——是让‘全城’沉溺。”
果然,未及次日,一宗命案再次爆发。
一名妓馆头牌,笑死在闺房之内,双手还抱着香囊入梦。
“这香,我见过。”沈怀瑾看着现场,那香囊构造精细,内部层层叠叠,有银叶隔香、薄片滑盖、双孔透气。
“这不是用于普通熏香,而是‘连续扩香’结构。”他皱眉,“能让梦境持续数时辰。”
“这已经不只是杀人了。”苏晚音声音低沉,“这是……成瘾。”
“他在把全城变成他的实验场。”桑意的声音透着恨意,“我曾以为他只是疯子,现在我明白,他是疯子里最聪明的那种。”
“你认识他,对吗?”沈怀瑾问。
桑意点头。
“当年在实验所,他是我们研究组的旁听者,代号‘Z-7’,自称‘造梦者’。从不参与实作,却能精准推理出所有配香变化。”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理论狂人,直到有一晚,我发现他在我们的气室中偷偷试香。后来,他消失了。”
“现在看来……”她冷笑,“他没消失,只是换了世界。”
“Z-7。”沈怀瑾默念一遍,“这个疯子要在南宋建一座梦境王国。”
“但他错了。”他眼神一冷,“我是清醒者。”
夜晚,香月楼顶。
沈怀瑾独坐望城,一壶酒,半盏月,香风从远处徐徐送来,像是命运的低语。
苏晚音悄然而至,坐到他身旁,递上一个酒盅。
“你会赢吗?”她问。
沈怀瑾笑了笑:“以前我写小说,总把反派写得太傻。现在,真遇到一个聪明反派,才发现主角得多努力才能活着。”
“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他轻轻望她一眼,又看了看远方那座香雾缭绕的城池。
“我也不是。”他说。
“我们三人。”苏晚音点头。
“我们三人,清醒者。”沈怀瑾低声重复,“只要不沉沦,就能赢他。”
风吹灯火,香雾如海。
梦与现实,在这一夜,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