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天,还是两天?
在这片永恒的幽蓝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的身体早已麻木,饥饿的爪子在我胃里疯狂抓挠,每一次都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但我只是任由它抓,任由它疼。
我的意识,像一个最顽固的矿工,在我身体的矿脉里疯狂挖掘。
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还在。
它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蛰伏在我血脉的最深处。上一次被那些人鱼卫兵殴打时,是求生的本能惊醒了它。
但惊醒,不代表掌控。
它苏醒了一瞬,又立刻沉睡下去。
而我,就是要找到通往它巢穴的路,用我的意志,给它套上缰绳!
这个过程痛苦得难以想象。
每一次将精神沉入身体,都像是一次溺水。我能清晰地“看”到我干瘪的胃,能“听”到我虚弱的心跳,能“感受”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哀嚎。
但我没有停下。
这些痛苦,这些屈辱,都是最好的食粮。
就在我几乎要与洞穴的黑暗融为一体时,一道强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洞口的“水幕”。
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两个全副武装的人鱼卫兵分立两侧,动作整齐划一,神情冷漠。他们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游了进来。
他没有穿卫兵那种制式的铠甲,而是身着一件裁剪合体的深蓝色长袍,衣料上似乎有流光在缓缓转动,如同将最深沉的夜空穿在了身上。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水中微微飘荡,五官俊美得近乎妖异,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却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只是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便瞬间笼罩了整个洞穴。
是琳琅的哥哥。
潮声。
我曾经见过他,海底王国未来的王。
他看我的眼神,和我第一次在屠宰场看到那些待宰的猪羊时,屠夫的眼神一模一样。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高高在上的漠视。
仿佛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块会呼吸的肉。
我缓缓放下盘坐的双腿,尝试着站起来。
双腿早已麻木,刚一用力,便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旁边一个卫兵的嘴角,立刻撇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撑着湿冷的石壁,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不能跪着,更不能趴着。
就算我现在是一条任人宰割的狗,我也要站着死。
潮声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我手腕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陆珩?”他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得掉渣,不带任何感情。
“琳琅为了你,不惜违逆整个王族。她相信,你是一个值得她托付一切的……勇者。”
他说“勇者”两个字的时候,语调微微上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他来这里,不是来跟我叙旧的。
“但是,亚特兰蒂斯不需要一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废物。”潮声的声音陡然转厉,“我们不需要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孱弱的陆地种。”
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水压让我胸口一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在你是我妹妹选择的人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个证明你不是废物的机会。”
我心里冷笑。
机会?
说得真好听。恐怕是给我一个去死的“体面”方式吧。
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回视他:“什么机会?”
我的顺从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但他眼中的轻蔑没有丝毫减少。
“城北有一处‘能量热泉’,它是维持亚特兰蒂斯北部城区防护罩和生态循环的能量源头之一。”潮声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我的心上。
“最近,它开始变得极不稳定,能量输出日益衰减,甚至有彻底枯竭的迹象。”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锁定了我。
“我的‘考验’很简单。你去负责管理那处热泉,稳住它的能量输出,让它恢复正常。”
“做到了,我就承认你有资格留在我妹妹身边,留在亚特兰蒂斯。”
“做不到……”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热泉枯竭时产生的能量爆裂,会把你和你那点可怜的骨头一起,撕成粉末。也算是……为亚特兰蒂斯尽了最后一份力。”
我沉默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能量热泉?管理?
我一个对亚特兰蒂斯一无所知的地球人,连你们的文字都认不全,你让我去管理一个听起来就像是核反应堆一样的东西?
还是一个即将报废的核反应堆!
这已经不是考验了。
这是谋杀。
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谋杀。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有去无回的苦差事,一个专门用来处理掉“垃圾”的流放地。
他就是要让我去送死。
怒火在我心里翻腾,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但我知道,我不能发作。
发作,就意味着立刻死在这里。
接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抬起头,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和无措,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可以****声打断我,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亚特兰蒂斯不养闲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像是在宣布最终的判决,不给我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旁边的卫兵用武器的末端推了我一下,力道很大,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跟我们走。”卫兵冷冷地说。
我稳住身形,没有再看潮声一眼。
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游出了这个囚禁我多日的洞穴。
在经过潮声身边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佩戴的一把华丽短剑上。
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在水中折射出幽冷的光。
潮声。
我记住你了。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琳琅的哥哥。
你是我的敌人。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今天的傲慢和轻视,付出代价。
卫兵押着我,穿行在亚特兰蒂斯的城市里。
这和我第一次被琳琅带来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没有了那些五光十色的珊瑚建筑,没有了那些悠闲自在、身着华服的人鱼。
我们走的是城市的“背面”。
这里的建筑都是用灰黑色的巨石垒成,粗糙而压抑。管道和线路像丑陋的伤疤一样裸露在外,不时有浑浊的气泡从一些管道的裂缝中冒出。
这里的海水也更加冰冷、浑浊。
偶尔有几个人鱼从旁边游过,他们的神情大多是麻木和疲惫的,身上的衣服也显得陈旧,看到我们,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畏惧和躲闪。
这里,就像是陆地城市的贫民窟。
原来,琳琅口中那个如同天堂般的亚特兰蒂斯,也有这样阴暗破败的角落。
原来,所谓高贵的种族,也分三六九等。
我心中的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被彻底碾碎。
押送我的两个卫兵一路上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却很频繁。
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眼神。
“听说了吗?就是这个陆地种,把公主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瘦得跟根海草一样。”
“潮声大人亲自下令,把他发配到‘枯萎之泉’去,这下有好戏看了。”
“那里可是连‘劣等种’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上一个去的管理员,听说尸骨都找不到了。”
“活该!一个低贱的陆地种,也敢肖想我们高贵的公主!”
他们的交谈并非用语言,而是一种我听不懂的、通过水流震动传递信息的方式。但我从他们不时投向我的、充满恶意的眼神里,能清晰地读懂这一切。
我低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枯萎之泉”。
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上一个管理员尸骨无存?
潮声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他不仅要我死,还要我死得无声无息,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而琳琅呢?
她在哪?
她知道这件事吗?是她默许的,还是她也无力阻止?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让我浑身冰冷。
或许……这根本就是她和潮声共同的决定?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她用爱情将我骗到这里,再由她的哥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我这个“麻烦”处理掉。
不。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忘不了她看着我时,眼里的光。那种光,是伪装不出来的。
但我也忘不了她身为公主的责任和无奈。
或许,她正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与她的家族抗争。
又或许,她已经被软禁,失去了自由。
无数种可能在我脑中交织,最后都化为一个最清晰的认知——
我谁都不能信。
我只能信我自己。
无论琳琅是爱我,还是在利用我,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质问,去寻找答案。
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成为别人故事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注脚。
越是往前,海水越是冰冷刺骨。
周围的景象也愈发荒凉。
那些石制的建筑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些巨大的、如同金属造物的管道和奇形怪状的设施。许多设施上布满了锈迹般的附着物,看起来早已废弃多年。
我们最终在一处巨大的、穹顶状的金属建筑前停了下来。
建筑的表面坑坑洼洼,像是经历了无数次撞击。一个巨大的门扉紧闭着,上面刻画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纹路。
整个建筑,都散发着一种衰败和危险的气息。
这里就是“枯萎之泉”。
一个卫兵上前,将手掌按在门扉中心的一个圆形凹槽里。
“嗡——”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巨大的金属门扉缓缓向上升起。
门后,不是我想象中的清澈泉水。
而是一片……混乱的工业废墟。
一股混杂着灼热和腐朽气息的水流,从门内涌出,扑面而来。
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这股水流里蕴含的能量,狂暴而驳杂,像是一锅煮沸的、充满了杂质的开水。
卫兵们显然也很厌恶这里的环境,他们不耐烦地将我向前一推。
“进去!”
我一个踉跄,踏入了门内。
身后的金属大门,发出一声巨响,重重落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像是某个巨大机械最后的喘息。
我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
穹顶高得望不到头,四周是环形的金属墙壁。无数粗细不一的管道,像巨蟒一样盘踞在墙壁上,延伸向中心。
而在整个空间的正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圆形池子。
池子里的水,并非蓝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明暗不定的暗红色。
水面上,不时会冒出一两个气泡,发出“咕嘟”一声,然后炸开,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池子的四周,连接着上百根粗大的管道,像是一根根插在垂死巨人身上的输液管。
所谓的“能量热泉”,就是这玩意儿?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只有冰冷的金属和死亡的沉寂。
在池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像是控制室一样的房间。房间的墙壁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布满了各种闪烁着微弱光芒的仪表和控制器。
我缓缓走向那个控制室。
我的任务,是“管理”它,“稳住”它。
可笑。
我连这里哪个按钮是开关都不知道。
我走进了控制室。
里面的设备比我想象的还要老旧。许多仪表的屏幕已经裂开,上面的读数忽明忽暗,疯狂跳动。
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东西。
我拿起它,尝试着触碰屏幕。
屏幕亮了一下,闪过一堆我看不懂的符号,然后就暗了下去。
没电了。
我把它扔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潮声,你玩得真绝。
把我扔到这个一无所有的鬼地方,连一份操作手册都不留。
这是打定了主意,让我自生自灭。
我走到透明的墙壁前,看着外面那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色池子。
那嗡鸣声,就是从池子深处传来的。
我能感觉到,池子里蕴含着一股极其庞大的能量。
但这股能量,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巨人,虽然体格庞大,但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它狂暴、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彻底失控。
一旦它失控,就像潮声说的那样,产生的能量爆裂,足以将这里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而我,就站在这颗“定时炸弹”的旁边。
绝望吗?
不。
奇怪的是,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反而有一种……兴奋。
一种濒临绝境时,被彻底激发出来的、疯狂的斗志。
这里很危险,是的。
这里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死亡禁地,是的。
但是……
这里没有卫兵的监视。
这里没有潮声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这里,只有我和这口即将枯竭的能量之泉。
我盯着那口暗红色的池子,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型。
他们都认为,这口泉水是负担,是危险。
可如果……
如果我能掌控这股力量呢?
哪怕只能掌控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丝,也足以让我拥有自保的能力!
潮声把我扔到这里,是想让我死。
但他不知道,他亲手把我,推进了一个巨大的、无人看管的“军火库”!
危险与机遇并存。
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也隐藏着越大的机遇!
我不再犹豫,转身走出了控制室,来到了池边。
越是靠近,那股灼热和狂暴的气息就越是明显。
脚下的金属平台都在微微震动。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缓缓伸向那暗红色的池水。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水面的瞬间——
“嗡!!!”
一声比刚才响亮十倍的轰鸣,猛地从池底传来!
整个池子的水面剧烈地沸腾起来,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中心形成,无数暗红色的能量流,如同失控的电蛇,在水中疯狂乱窜!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漩涡中心传来!
我脸色剧变,想抽回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股吸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我,将我整个人猛地拽向池子中心!
“噗通!”
冰冷与灼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卷入了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漩涡之中!
完了。
这是我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琳琅,对不起。
我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意识,在飞速下沉,坠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体内的那股力量,那头一直沉睡的巨兽,仿佛被这股外来的、狂暴的能量所惊扰。
它,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