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胜利,换来的是更深、更持久的虚脱。
那股凭空出现的力气像退潮一样从我身体里抽离,只留下冰冷的疲惫。周围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们,目光从惊疑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审视与轻蔑的东西。他们不再围着我,而是三三两两地散开,用我听不懂的、咕噜咕噜的语言交谈,不时朝我投来一瞥。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就像在陆地上,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第一次走进真正的高档宴会时,那些天生的上流人士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不是看一个同类,而是看一个闯入者,一个笑话。
一个穿着制式更精良、手持珊瑚长矛的人鱼卫兵游了过来。他没有表情,只是用长矛的末端不耐烦地戳了戳我,指向一个方向。
那是崖壁上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洞口。
我的“家”。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游了过去。洞口很小,我必须弯着腰才能进去。没有门,只有无尽的海水自由进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里面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头顶的岩石无时无刻不在滴水,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地面是一层滑腻的苔藓,踩上去差点让我摔倒。所谓床铺,不过是角落里一块稍微高出地面的石头,上面同样湿漉漉、冰冷刺骨。
整个洞穴里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是海水的咸腥、岩石的阴冷和某种未知腐烂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里不是监牢。
这里是为陆地人准备的,无处不在的“火葬场”。一个不需要火焰,只用海水和绝望就能将人慢慢焚化成灰的地方。
我蜷缩在那块石板上,用双臂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冷像无数根细小的针,从我的皮肤刺入,直达骨髓。在陆地上,我为了省钱,冬天也舍不得开足暖气,但那种冷,和现在这种浸透灵魂的阴寒相比,简直是天堂。
我闭上眼,脑海里全是琳琅的脸。
她吻我的时候,渡给我的那口“本源之气”,是真实存在的吗?刚才那瞬间的力量,是它的显现吗?可为什么现在,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这具被掏空了的、属于人类的、脆弱不堪的躯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头顶那片永恒的、幽蓝色的“天幕”。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我的胃开始剧烈地绞痛,饥饿像一头怪兽,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就在我饿得眼前发黑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扔进了我的洞穴,“啪”的一声贴在了湿滑的石壁上,然后缓缓滑落。
是那个卫兵,他甚至懒得靠近,只是远远地把我的“食物”丢了进来。
我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团东西。
是一把深绿色的海藻,质地坚韧得像橡胶,表面布满黏滑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就是我的食物?
我看着这团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在陆地上为了生存,我吃过更难以下咽的东西。发了馊的馒头,菜市场捡来的烂菜叶……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为了琳琅,我必须活下去。
我闭上眼睛,像是吞服毒药一样,狠狠咬了一口。
一股无法形容的苦涩和咸腥瞬间在我嘴里炸开,那味道比我闻到的还要可怕百倍。海藻的质感又韧又涩,我用尽力气咀嚼,腮帮子都酸了,却依然无法将它嚼烂。
更要命的是,我的喉咙和胃,仿佛天生就在排斥这东西。
“呕——”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嘴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连同胃里仅存的酸水。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
洞口传来卫兵那毫不掩饰的、 gū lū作响的嘲笑声。
“陆地杂碎,连海神的恩赐都咽不下。”
他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扎在我的尊严上。
我瘫在地上,看着那摊被我吐出来的秽物,身体因为饥饿和屈辱而不住地颤抖。
我错了。
我以为凭着一股狠劲,什么苦都能吃。但我忘了,我是一个人类。我的身体构造,我的消化系统,注定了我无法像他们一样,靠这些东西维生。
他们不是在给我食物。
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你不属于这里。你是个异类。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接下来的日子,饥饿成了常态。
每天,卫兵都会准时把那团海藻扔进来。每一次,我都抱着一丝侥D幸去尝试,然后每一次,都以剧烈的呕吐告终。
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脸颊凹陷,眼窝深邃,皮肤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而变得苍白浮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在从我的身体里流逝。
而身体的虚弱,让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处境愈发艰难。
那天我逼退鲨人Kark带来的震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发现,我不过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于是,各种各样的刁难接踵而至。
我偶尔会离开洞穴,想活动一下麻木的四肢,顺便偷偷观察,试图再次找到那种掌控水流的感觉。
但总有人会“不小心”撞到我。
一个长着梭鱼般利齿的瘦小人鱼,像个幽灵一样,总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出现。他会从我身边飞速游过,用他坚硬的尾鳍“不经意”地扫过我的小腿。
我根本站不稳,每次都会狼狈地摔倒在粗糙的珊瑚地面上,手掌和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
周围会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空气鱼又在学走路了!”
“他的骨头像海绵一样软!”
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空气鱼”。一个连在水里呼吸都需要神明怜悯的废物。
我试过反抗。
有一次,在那条“梭鱼”再次准备故技重施时,我攥紧了拳头。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敏捷地绕到了我的身后,用冰冷的、带着鳞片的手臂勒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传来。
周围的海水疯狂涌入我的口鼻,我拼命挣扎,手脚在水中胡乱挥舞,却抓不到任何东西。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疼。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他才松开我,像丢垃圾一样把我甩开。
我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咳出来的全是咸涩的海水。
而他,和他的同伴们,就悬浮在我的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戏谑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
我不再轻易离开我的洞穴。那个冰冷、潮湿、充满腐烂气味的地方,虽然像个坟墓,但至少,能让我暂时躲开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那股消失的力量。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和鲨人对峙的瞬间。那种感觉……那种水流听从我意志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伸出手,对着面前的海水,集中全部的精神。
“动!”
“凝聚!”
“像墙一样!”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可眼前的海水没有丝毫变化。它们依然是冰冷的、压抑的,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难道真的是错觉?或者,那只是琳琅渡给我的本源之气最后的回光返照?现在,那口气已经散了?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
如果失去了这份唯一可能翻盘的底牌,我拿什么活下去?拿什么去见琳琅?
我蜷缩在石床上,饥饿、寒冷、疼痛和无尽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紧紧握着胸前的海螺。
这是琳琅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把它贴在耳边,幻想着能听到她的声音。
“陆珩,等着我。”
“我答应过,要保护你!”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保护我?
她现在在哪里?在华丽的王宫里,享受着仆人的侍奉,品尝着精致的食物吗?她知道我在这里,像一条狗一样,被肆意欺凌,连一口能下咽的饭都吃不上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一个人类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她把我带来,许下那些诺言,只是为了安抚我,让我心甘情愿地成为她某个计划里的一颗棋子?
不!
我猛地摇头,想把这个亵渎我们爱情的念头甩出去。
琳琅不是那样的人!她爱我,我可以肯定!她看我的眼神,她为我做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可是……
可是如果她真的爱我,为什么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信息的不对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不知道她在王城面对着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在监牢里经历着什么。
我们之间的爱情,被这深邃的海水隔绝、稀释,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把脸埋进臂弯。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放弃了。
就这样吧。
也许死在这里,被这些冰冷的海水吞噬,对一个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陆地人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就在这时,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石床边缘一处尖锐的凸起。
一阵刺痛传来。
我抬起手,一滴鲜红的血液从指尖的伤口渗出,在幽蓝的海水中缓缓散开,像一朵无声绽放的、妖异的花。
看着那抹红色,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我的血。
是属于人类的、温热的、鲜活的血。
它提醒着我,我是陆珩。
那个从山沟里爬出来,考上名牌大学,在一线城市里挣扎求存,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陆珩!我曾经一无所有,面对过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困境!我没有放弃!
现在,我有了琳琅。
我有了我爱的人。
我怎么能放弃?
一股狂暴的、不甘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猛地窜起,瞬间烧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凭什么要在这里等死?
凭什么要任由他们欺凌?
凭什么要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琳琅虚无缥缈的“保护”上?
我死死盯着那滴在水中渐渐变淡的血。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力量。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鬼地方,除了力量,一切都是狗屁!
爱情?诺言?尊严?
这些东西在陆地上,或许还能当饭吃。但在这里,在亚特兰蒂斯的海底监牢,它们连一根能吃的海草都不如!
没有力量,我连站直身体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力量,我连保护自己不被饿死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力量,我还谈什么去保护琳琅?谈什么带她离开?
我甚至……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我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天真地以为只要有爱,就能跨越种族、跨越阶级的,彻头彻尾的蠢货!
“嗬……嗬嗬……”
我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笑声,笑得肩膀不住地抖动。
眼泪混杂着海水,从我的眼角滑落,味道又咸又涩。
我不再去想琳琅了。
也不再去纠结她是不是在利用我。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重要的是,那股力量,我曾经拥有过。
既然它出现过一次,就一定能出现第二次!
我重新盘腿坐好,闭上眼睛。
这一次,我不再去乞求,不再去幻想。
我将所有的意识,沉入自己的身体内部。去感受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去感受我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我要找到它。
找到那颗被埋藏起来的,力量的种子。
哪怕要把自己一寸寸地剖开,我也要把它挖出来!
饥饿?
让它来吧。我会把它当成磨刀石,磨砺我的意志。
寒冷?
让它来吧。我会用它来淬炼我的精神。
欺凌与屈辱?
太好了。
这些都将成为我的燃料。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洞穴的黑暗,望向那片幽蓝的“天空”。
亚特兰蒂斯。
琳琅。
你们等着。
别把我当成一个只会为爱痴狂的傻子。
我会活下去。
我会变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强。
然后,我会亲手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不,不是拿回。
是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