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六朝金粉水中沉,秦淮夜色醉人心。
画船箫鼓笙歌乱,不知何处起杀音。
大明京师,金陵。
这并非天子脚下的那个金陵了。自永乐爷定鼎北平,将九重宫阙与天下权柄一并北迁,这座六朝故都便如同一位卸下了凤冠霞帔的贵妇,褪去了天家威仪的紧绷,慵懒地舒展开了她靡丽而丰腴的腰身。帝国的重心已然北移,此地的森严法度也随之松弛,反倒是那积蕴千年的繁华与风流,如陈年的酒酿,在这片土地上发酵出愈发醉人的香气。
而秦淮河,便是这金陵城流淌的血脉,一条用脂粉、醇酒、英雄泪与文人墨浸泡了千百年的温柔乡。它见过王谢堂前的燕子,也载过逐鹿天下的枭雄。如今,它依然用那不变的吴侬软语与绮靡灯火,淘洗着南来北往的过客,也消磨着帝国角落里,无数无处安放的壮志与野心。
时值仲秋,玉桂飘香。夜幕如一方上好的徽州古墨,在水中被轻轻掭开,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白日的喧嚣。秦淮两岸,酒楼画舫,飞檐斗拱,如同栖息在水边的巨大鸾鸟,一盏盏“羊角灯”与“走马灯”在薄暮中次第亮起,光晕迷离,如梦似幻。那暖黄的光投入墨绿的河心,被晚来的一阵风揉碎,霎时间,万千金鳞在波光里跳跃闪烁,仿佛天上的星河坠入了人间。
水面上,腻声软语的昆曲小调,混着檀板、箫管、琵琶之音,隔着水雾,穿过窗纱,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那声音带着一种销魂蚀骨的魔力,仿佛能将百炼精钢也化作绕指柔,教最铁石心肠的汉子,也要在这温柔场里生出三分旖旎情思来。
河畔最是名动金陵的酒楼——“醉风楼”,三层飞阁,俯瞰十里秦淮,此刻正是华灯璀璨,人声鼎沸,热闹到了顶点。
二楼临窗,一张雕花八仙桌。桌旁围坐着四名身着青色吏袍的汉子。他们并非什么达官显贵,而是南都刑部衙门里最不起眼的笔帖式,终日与发黄的卷宗和枯燥的律例为伍。今日不知谁走了运,得了几分意外之财,便也附庸风雅,来这销金窟里豪奢一回。
“来来来,王老哥,李老弟,张胖子!今儿我做东,谁也别跟我见外!只管放开了喝!我跟你们说,这‘醉风楼’的‘女儿红’,就是与别处不同,入口绵,回味甘,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儿香。保管你们喝下去,夜里做的梦都是香喷喷、软绵绵的!”
说话的,正是此次的东道主,苏见尘。
他年约三旬,身形微瘦,面皮生得倒是干净,只是一双眼睛,此刻被七分酒意熏染得有些迷离,总是不安分地越过窗栏,朝着楼下河面那些莺莺燕燕的画舫上溜去,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渴求。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吏袍,袖口与前襟已磨得起了毛边,与这“醉风楼”内金粉香纱、珠光宝气的富贵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可他本人却浑然不觉,甚至可以说,他乐在其中。他摇摇晃晃地举着一只细脚白瓷酒杯,一脸的张扬与得意,仿佛这满楼的繁华,这十里秦淮的旖旎,都是他这杯中之物的点缀。
坐在他对面的,是书办里资格最老的王有德。他年过四旬,两鬓微霜,为人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四平八稳,少言寡语。他看着苏见尘那副轻狂模样,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长辈看待不成器晚辈的无奈与怜悯,缓缓开口道:“见尘,今日是发了哪门子的横财?这般破费。”
苏见尘“嘿嘿”一笑,将酒杯凑到唇边,却不急着喝,反而刻意压低了声音,身子前倾,神神秘秘地道:“王老哥,你是不知道。昨日,城西‘车马行’的赵掌柜,为了一桩二十年前的田契旧案,求到了小弟头上。那案牍堆得比山还高,我不过是费了些手脚,帮他从故纸堆里,将那张落满灰尘的存档给寻摸了出来……嘿,你猜怎么着?赵掌柜那叫一个敞亮!”
他伸出三根沾着油光的手指,在众人眼前夸张地晃了晃,压着嗓子,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三两雪花白!到手的时候,还是滚烫的!”
他这番话说得市侩气十足,神情活脱脱一个见了腥的猫。同桌另一名年纪稍轻、眉眼间藏着几分孤傲的青年书办李景,听得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发出一声夹杂着不屑的冷哼。
这李景是今年新入衙门的吏员,据说祖上曾是望族,走了兵部某位侍郎大人的门路才进来的。他自恃才学,素有抱负,平日里最是眼高于顶,瞧不上的,便是苏见尘这等不思进取、蝇营狗苟的“老油子”。他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语调清冷地道:“区区三两纹银,便能让苏兄乐成这般模样。这点油水,怕是连给咱们刑部司狱司的管牢大哥塞牙缝都不够。苏兄,‘士当知耻’,人,还是得有几分志气与骨气。”
这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在了火热的酒桌上,话音不重,却字字扎心。
桌上的气氛霎时一滞。那被唤作“张胖子”的书办,生得身宽体胖,一张脸团团如满月,方才正埋首与一只酱肘子较劲,闻言也抬起头来,油汪汪的嘴一抹,讪讪地打圆场:“哎,李老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同僚,今日出来就是图个乐呵,谈钱伤感情嘛。来来来,吃肉,吃肉!这肘子炖得是真烂糊!”
王有德也轻咳一声,端起酒杯,对苏见尘道:“见尘,李景年轻,心气高,说话直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
谁知苏见尘脸上竟无半分怒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这雅致的酒楼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那磨得起了毛的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角,非但不恼,反而对李景挤眉弄眼,一副“你还太嫩”的神情:
“李老弟,此言大谬啊!何为志气?何为骨气?咱们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一朝入仕,难道就是为了将来抱着那几卷破书,饿着肚子去谈什么风骨不成?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我苏见尘就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大抱负,无非是想多捞几个子儿,好多听几回评弹,多喝几壶好酒,最好还能摸摸小娘子的手。这不叫不知耻,这叫‘务实’!再说了,这银子是赵掌柜心甘情愿孝敬的,我既没偷,也没抢,更没屈枉律法,全凭我这双能在案山卷海里翻故纸的眼睛。怎的就和‘耻’字沾上边了?”
他这一番歪理邪说,竟说得理直气壮,字字铿锵,仿佛是在阐述什么至理名言。一番话说下来,竟让那自诩满腹经纶的李景一时语塞,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诡辩!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说罢,便愤愤地将头扭向窗外,不再看苏见尘那张市侩的脸。
苏见尘却似浑不在意,又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眯着一双醉眼,望向窗外河面上那一艘格外与众不同的画舫。
那画舫较之寻常游船,大了足足一倍,通体竟是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共分三层,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檐下挂着一圈细巧的琉璃宫灯,将整艘船照得恍如白昼。与其他画舫上喧闹的丝竹相比,此船上传出的琴音更为清雅悠远,如流水,如空谷,自成一派气象。在这一众争奇斗艳的画舫之中,便如鹤立鸡群,彰显着主人的不凡身份与财力。
“瞧见没?”苏见尘用油腻腻的筷子遥遥一指,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眼神迷离,仿佛魂儿都已飘了过去,“那便是‘凝香阁’的头牌,人称‘玉观音’的苏大家。听说她的琴,能让飞鸟驻足;她的舞,能令百花失色。今晚包下她座船的,据说是户部的一位贵人。乖乖……这一晚上,怕是没个一百两银子,连船舷都摸不着。唉,我苏见尘这辈子,若能在那上头快活一晚,便是立马死了,也值了!”
他眼神迷离,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流下一丝晶莹的涎水,将那“贪财好色”之徒的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王有德见状,唯有无奈摇头。张胖子看得是满眼艳羡,直流口水。唯有李景,脸上的鄙夷之色已浓得化不开。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艘万众瞩目、引得无数人艳羡的“玉观音”座船上,原本流畅悦耳、如山涧清泉般的琴声,忽然“铮”的一声,发出一记撕裂绸缎般的锐响,紧接着,是一个琴弦崩断的颤音,尖锐刺耳,仿佛是美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随之,船上所有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
整艘画舫,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有种无形的魔力,竟让喧嚣的秦淮河两岸,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的说笑声、唱和声、划拳声都低了下去。成百上千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穿过水雾,投向了那艘突然沉寂的奢华画舫。
夜风拂过,河水荡漾,唯有灯火依旧。
就在这万人屏息的死寂之中,一声凄厉无比、划破夜空的女子尖叫,猛然炸响!
“死——人——啦——!”
这一声尖叫,如同在烧得滚烫的油锅中,泼入了一大瓢冷水,整个秦淮河畔,瞬间炸开了!
“怎么回事?”
“出人命了!在那艘船上!”
“快看!船上乱起来了!有人往河里跳!”
只见那艘豪华画舫之上,灯火摇曳,人影幢幢,一片大乱。几个衣衫不整的乐师和侍女,如同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地从船舱里冲了出来,神色惊恐到了极点,有的甚至不顾一切地翻过船舷,“噗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当——当——当——”
岸边,负责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兵卒,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敲响了手中的警锣。凄厉的锣声划破了秦淮河的旖旎,一队队手持火把与朴刀的兵士,从街巷的阴影中涌出,迅速朝着码头集结,不过片刻,便将那艘画舫所在的河段与码头团团围住,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醉风楼上,苏见尘这一桌,也早已没了半分喝酒的兴致。
李景那张总是带着傲气的脸,此刻竟是兴奋得满面通红。他第一个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往外瞧,口中啧啧称奇:“乖乖,出大事了!这可是‘玉观音’的船!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死在了这温柔乡里,这下可有天大的热闹看了!”
张胖子放下了啃了一半的肘子,惊疑不定地揣测道:“莫不是……酒后风流,马上风?听说那些达官贵人,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
王有德则紧锁眉头,压低声音,沉声喝止:“都噤声!此事非同小可。死者身份不明,但能包下此船,绝非寻常人物。咱们是刑部的人,在这种地方胡乱议论,传出去,小心惹祸上身!”
他说着,习惯性地看向苏见尘,想叮嘱他几句,却发现苏见尘的反应与三人截然不同。
他既没有李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也没有张胖子市井式的胡乱猜测,更没有王有德那种老吏的谨小慎微。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还虚虚地举着酒杯,杯口微微倾斜,清冽的酒液一滴滴地落在深色的木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竟似毫无察觉。
方才那双色授魂与、迷离贪婪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宛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他的目光,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夜中的夜枭,穿透了重重人影与摇曳的灯火,死死地钉在那艘陷入混乱的画舫之上。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仿佛能将万物剖开的、极淡、极冷的审视。
这异样的沉静,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快到王有德刚刚察觉,正要开口询问时,苏见尘已经“回过神”来。他仿佛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随即懊恼至极地一拍大腿,声音比谁都响亮:
“晦气!真是他娘的晦气!好好的酒兴,全让这杀千刀的给搅和了!老子这三两雪花银,今晚上算是打了水漂了!”
他一边痛心疾首地抱怨着,一边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那副心疼银钱的小气吝啬模样,与方才那个眼神冷冽的他,判若两人,衔接得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码头上的人群一阵骚动,被兵士们粗暴地推开,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一队人马,快步而来。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袭干练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宽皮带,勾勒出矫健而又不失柔美的身段。腰畔悬着一口狭长的佩刀,刀鞘古朴,未见华饰,却透着一股逼人的煞气。她脸上覆着半块银色面具,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眸子,清亮如秋水,却又凛冽如冰雪。她的身后,跟着十余名同样身着玄衣、腰佩“六扇门”令牌的捕快,个个目光锐利,步履沉稳。
“是‘六扇门’的‘追风女捕’燕飞霜!”李景竟失声叫了出来,一贯的倨傲被一种混杂着崇拜与敬畏的语气所取代,“听说她一手‘追风刀法’,快得只见刀光不见人影,三年来屡破奇案,是咱们金陵城里一等一的厉害角色!”
苏见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在那女子矫健决绝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旋即便百无聊赖地落回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酒杯上,口中嘟囔道:“什么女捕头,长得再俊,也不能把我的酒钱变回来。走了走了,结账回家!这地方死了人,瘆得慌!”
他说着,便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扯着嗓子要唤店小二。
就在此刻,几名捕快从画舫上抬下来一具用白布草草覆盖的尸体。或许是抬得太急,白布的一角在颠簸中滑落下来,露出了死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因常年纵欲而显得有些虚浮臃肿的脸,双目圆睁,嘴巴微张,似乎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度惊恐的景象。借着岸边的火光,醉风楼上的几人,看得分明。
“是……是户部的钱郎中!”王有德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在发颤。
户部五品郎中,钱益谦。
苏见尘正欲迈出的脚步,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的眼角余光,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在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上一掠而过。快得就像一只蜻蜓,只是在水面上轻轻一点。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仿佛根本没认出死者是谁,更大声地对楼下喊道:“小二!结账!听不见吗!”
“来啦客官!”店小二一路小跑上来,将一张账单递上。
苏见尘接过账单一看,两道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什么?四两七钱银子?你们这是黑店不成!一盘茴香豆,也敢算我八十文?!”
他捏着账单,与那店小二为这几十文钱,唾沫横飞地吵嚷了半天,最后还是王有德看不下去,自掏腰包,摸出几枚铜板补上,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李景看着苏见尘那副为几个铜板便丑态毕露的嘴脸,脸上的鄙夷已经毫不掩饰,冷笑道:“为这点钱,把咱们刑部衙门的脸面都丢尽了。”
苏见尘浑不在意地将找回的几文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下楼时,脚步踉踉跄跄,似乎是真的喝多了。他一行人经过那具暂时停放在码头边的尸体时,苏见尘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竟直直地朝着尸体撞了过去。
旁边维持秩序的兵卒见状,立刻横过朴刀,厉声喝骂:“滚开!哪来的醉鬼,想找死吗?”
“是是是,官爷恕罪,官爷恕罪!”苏见尘立刻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而又惶恐的笑容,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向后退开。就在这转身之间,他那看似慌乱的眼神,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那具尸体,以及尸体旁刚刚放下的物证。
此时此刻,恰逢负责验尸的仵作老何,提着他的勘验箱子,正要登上画舫。
老何是刑部衙门的老人了,与苏见尘也算点头之交。苏见尘眼珠一转,趁着周遭兵卒与看热闹的百姓一片混乱,身子看似不稳地一晃,便鬼使神差般地凑到了老何身边。他那肥大的袖子巧妙地一扬,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一枚小小的、分量不轻的银角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了老何那粗糙的手心。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快而隐蔽,如同一名浸淫此道多年的扒手,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老何手心一沉,先是一愣,随即指尖一捻,便知那银子的分量,至少有一两之数。他那双看惯了生死的浑浊老眼,不动声色地抬起,带着一丝不解,望向苏见尘。
苏见尘脸上依旧是那副醉醺醺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他把嘴凑到老何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快得如同耳语,却又字字清晰:
“何叔,行个方便。这位钱大人……以前小侄在牌桌上,有幸陪他老人家打过几回马吊,也算有几分交情。您瞧瞧这事闹的……他……走得可还体面?”
他这话问得极有技巧,合情合理。听上去,完全是一个昔日的牌友,对自己突然暴毙的朋友最后的一点关心,甚至还带着几分小人物的八卦与好奇。
老何捏了捏手心那沉甸甸的银子,目光在苏见尘脸上一扫而过。他混迹公门四十载,见过的人比苏见尘吃过的盐还多。此刻他分明看到,苏见尘那双看似醉意朦胧的眼睛深处,清明如镜,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心中一动,却未动声色,只是从喉咙里含混地“唔”了一声。
苏见尘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却如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入老何耳中:
“小侄就多嘴问一句——他身上的衣物,可还整齐?”
这个问题,便如一把藏在棉花里的利刃,陡然现出了锋芒。
若是寻常的马上风,或是突发恶疾,死者衣物多半会因挣扎或急救而凌乱不堪。但若是他杀,一个心思缜密的凶手,在行凶之后,为了掩盖痕迹,伪造现场,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很有可能会为死者整理衣冠,制造出安详离世的假象。这一问,看似寻常,实则穿透了所有表象,直指要害——这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
老何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猛然一缩。
他深深地看了苏见尘一眼。这个平日里在衙门中只知贪杯好色、见钱眼开、被所有人视作“废物”的刑部小吏,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畏。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只是用那只有两人能懂的默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便错身而过,一言不发地提着箱子,登上了画舫。
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
苏见尘嘴角的笑意丝毫不变,仿佛真的只是跟老熟人打了个招呼。他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回到王有德与李景身边,捶胸顿足,长叹一口气:“唉,真是人死如灯灭啊!想当年,钱大人的牌搭子,手气可硬朗得很呐!可惜了,可惜了!”
李景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行了!人都死了,你还惦记着人家那点牌搭子?浑身上下都是晦气!快走吧!”
四人就此散去,各自没入夜色,归家而去。
苏见尘独自一人,走在秦淮河畔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里。晚风从巷口灌入,带着河水的湿气与脂粉的残香,也带着一丝秋夜的凉意。这风,仿佛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也吹落了他脸上的面具。
他的脚步,不再踉跄,而是变得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正中,不偏不倚。方才在酒楼上的市侩张扬,与店小二争执的鄙俗,与老何搭讪的圆滑,此刻都如潮水般褪去,了无痕迹。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轮被乌云追逐的冷月。
月光清冷,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浮与贪婪的眼睛,此刻,却深邃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幽潭。潭底深处,沉淀着的,不是欲望,不是醉意,而是淬炼了十年的、冰冷刺骨的仇恨,与一抹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化不开的悲怆。
“钱、益、谦……”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这个名字,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在口中念起过了。因为每念一次,都像是用烙铁在心上重重地烫一下。
十年前,就是此人,时任户部主事,以经手官吏的身份,拿出了那份至关重要的所谓“罪证”,当庭指证他的父亲,那位以刚正不阿、铁笔如刀而闻名朝野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苏振英,私通漠北瓦剌,贪墨巨额军饷。
也正是因为那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罪证”,苏家满门,上至六旬高龄的老父,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幼弟,一百一十七口,在东厂番子的监刑下,于京师菜市口,尽数伏法,血流成河。
而那枚作为关键证物,本应由父亲贴身收藏、用以镇宅辟邪的“双鱼碧玉佩”,在抄家之后,便落入了眼前这位刚刚暴毙的“钱大人”之手。
苏见尘缓缓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巷口的风灯,光影摇曳,将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只蛰伏已久,即将破土而出的鬼魅。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滔天的恨意与蚀骨的悲怆,已被他尽数敛回那幽潭般的眼底,重新化作了一片古井无波的死寂。
十年了。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像一条野狗般,活在这金陵城的阴暗角落里,披着一张贪财好色、庸碌无能的皮囊,将所有的锋芒与血性,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这具看似卑微猥琐的躯壳之下。他忍受着同僚的鄙夷,上司的呵斥,甘之如饴。因为他知道,只有最卑微的尘土,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为的,就是今天这样的一个时刻。
他今晚来醉风楼,不是为了喝酒,不是为了看女人。他是来“看”钱益谦的。他花了血本,才打探到今晚钱益谦会在此宴客。
他不是在查一桩风流命案。
他是在查十年前的灭门血仇。
今夜,秦淮河的杀机,意外地为他撕开了一道仇恨的突破口。而他,这条在黑暗中隐忍了十年的毒蛇,也终于嗅到了第一缕仇人的血腥味。
一个问题盘旋在他心中:是谁杀了他?是谁,赶在了我的前面?
他整了整衣冠,那身半旧的青布吏袍,在他此刻挺得笔直的脊梁上,竟显出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萧索。
他没有回家。
而是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巷,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那片更深、更沉、足以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之中。
前路,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但他已经等了太久。
正是:
忍辱十年藏利刃,今宵风起见血痕。
不为浮名惊天下,只向黑夜索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