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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笔下波澜十年寂,衙中风雨一日惊。

方寸玉玦藏血泪,纸上春秋见无声。

次日清晨,卯时刚过。

天光尚未大白,仅有第一缕鱼肚白的微光,艰难地自东方厚重的云翳后挣扎而出,为这庞大京师的重重青瓦飞檐,镀上了一层冷峻的铅灰色。鸡鸣声遥远而模糊,街巷间尚是一片沉寂,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中回荡,敲碎了残梦。

刑部衙门。

这所掌管着大明天下亿万生灵生杀予夺之权的森然府邸,与昨夜那香暖绮靡、醉生梦死的秦淮河畔,恍如阴阳两隔的两个世界。这里的空气中,没有旖旎的脂粉香,只有沉淀了百年的、陈年卷宗散发出的霉变气味,混杂着上等松烟墨锭的清冽,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肃杀之气。

几道苍白瘦削的光柱,从高得令人压抑的天窗中斜射而下,将室内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囚笼。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漫无目的地起伏、旋转、浮沉,仿佛是无数被遗忘在此的冤魂,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威严、冷酷与岁月的沉寂。

书办房内,此刻还显得颇为清冷空旷,一众吏员尚未到齐。然而,苏见尘却已端坐于自己那张靠窗的案前,仿佛已在此枯坐了整夜。

他的桌案,是整个喧杂的书办房里,一处异类的净土。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各自归于其位,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经过尺量。一块古朴的铜镇纸,压着一叠裁得齐整如刀切的雪白宣纸。他身前的砚台里,盛着新研的墨汁,浓稠得可以“挂壁”,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散发着清冽而醒神的松烟香。

他本人,更是收拾得干净利落。昨日那件磨得起了毛边的旧吏袍已被换下,身上是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长衫,虽不簇新,却无半点污渍与褶皱。满头黑发,亦用一根半旧的乌木簪束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凌乱。

此刻,他正微垂着头,心无旁骛地誊抄着一份昨日积压的寻常文书。手腕平稳地悬于案上,指间的狼毫小笔,在他控制下,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绣娘手中的绣花针,精准而灵巧。一行行工整端方、大小如一的蝇头小楷,便如刻印一般,烙在洁白的纸面上,笔锋间藏着一股内敛而坚韧的劲道。

这便是他示于人前的模样,一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甚至有些过分谨小慎微的刑部书办。他凭借这手出神入化的馆阁体好字,和这份十年如一日的谨慎,才得以在这人如狼、事如刀的衙门里,安安稳稳地待了十年。

三分为昨日秦淮河畔的浪荡子,贪财好色,市侩鄙俗;七分为今日刑部衙中的老实人,笔正心正,安分守己。

这七分的“端正”,是他活下来的金字招牌,是他赖以生存的画皮,更是他通向那条血海深仇之路的、唯一一块基石。他深知,这条路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干净,都要循规蹈矩。

“苏老哥,早啊!昨儿个睡得可还安稳?”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宁静,正是那个眉眼间总带着几分傲气的年轻书办,李景。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信步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自己那张堆满了杂物的桌案后,瞥了苏见尘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苏见尘头也未抬,笔下更未有半分停顿,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托福。”

“托福?我看是托了那位钱大人的‘福’吧!”李景怪笑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身子前倾,显得神秘兮兮,“昨晚上那场热闹,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哪!我方才在街口吃面,听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兄弟说,那钱大人死状极惨,被发现时,还光着屁股呢。嘿,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他言语刻薄,谈论一位朝廷命官的惨死,竟如在说书先生嘴里的风流话本,浑然不顾“死者为大”的忌讳。

苏见尘的笔尖,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个万分之一息的凝滞。那停顿快得甚至连他自己都几乎未能察觉,仿佛只是墨汁在笔尖的一个微小汇聚。他依旧低着头,誊写着文书,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在念诵经文:“背后议论上官,非我等小吏所为。李老弟,慎言。”

“嗤,”李景不屑地哼了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个死了的上官,还算什么上官?苏老哥,你这胆子,可真比针尖儿还小。也罢,跟你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白费口舌。”他说罢,便自顾自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中翻找着什么,嘴里还哼着不知从哪个瓦舍听来的淫靡小调,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苏见尘这边瞟来,似乎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智识上的优越感。

苏见尘恍若未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笔下的那个方正世界里。一笔一划,皆是规矩;一撇一捺,皆在方圆之内。他知道,李景这种人,看似张扬,实则不过是这浑浊世道里一朵被风吹起的、无足轻重的浪花。他真正的敌人,是潜藏在幽深水面之下,那足以翻江倒海的巨鳄。在面对巨鳄之前,任何一丝不必要的涟漪,都可能提前暴露自己,招来灭顶之杀身之祸。

不多时,脚步声起,书办房的主管,刘主事,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年近五旬,一张脸被岁月的风霜刻满了沟壑,眼神总是半睁半闭,显得有些浑浊,但偶尔开阖之间,会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精光。他走到苏见尘案前,将一叠尚带着新鲜墨迹与衙门印泥气息的卷宗,“啪”的一声,轻放在了他桌上。

“见尘,这是昨夜秦淮河那桩案子的初步卷宗。”刘主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常年发号施令养成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上面交代了,尽快整理抄录归档。切记,莫要声张。”

“是,主事大人。”苏见尘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恭敬地起身,微微躬着身子。

刘主事扫了一眼他刚刚誊写好的那页文书,浑浊的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满意的光泽:“嗯,这字……越发见功力了。还是你做事,最让人放心。”他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依旧在哼着小曲、吊儿郎当的李景,微微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意有所指地对苏见尘补充了一句,“这案子……水深着呢。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也别看。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小人明白,谢主事大人提点。”苏见尘躬身应道,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将一个小吏的本分演绎得淋漓尽致。

李景听了,在旁边撇了撇嘴,心中暗自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写字好看点,会拍马屁吗?没骨头的软蛋。”

待刘主事背着手踱步离开,苏见尘这才重新坐下,缓缓地伸出手,打开了那叠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卷宗。那卷宗的最上面,是仵作老何连夜写就的初步验尸格目,字迹潦草,却详尽记录了死者身上每一处细节。其下,是五城兵马司的现场勘查记录,以及几份从画舫那些吓破了胆的仆役、乐师那里录来的、颠三倒四、语焉不详的供词。

他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过。看得极为仔细,极为缓慢。他的目光,如同一把最精细的刻刀,要将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深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他的表情,始终是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任何纰漏的恭谨模样。

当他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页时,一个用厚牛皮纸制成的证物袋,出现在眼前。袋口用火漆封得死死的,上面盖着一枚清晰的刑部司案司朱红大印。袋子不大,却微微有些分量,沉甸甸地压着下面的纸页。

苏见尘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要撞破他的胸膛。

他知道,那枚他在卷宗描述里看到的、断为两半的玉佩,就在里面。那可能承载着他十年血海深仇的唯一线索,就在里面。

他的目光,如同一只警惕的猎鹰,在书办房里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李景正伸着懒腰,与邻座的张胖子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认识某位大人物府上的管家;其余几位早到的书办,也都各自忙着手头的活计,或是在低声闲聊着家长里短。

没有人,在注意他这个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狂澜。他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实则稳如磐石,从笔筒里取出一柄裁纸用的小刀。他用刀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挑开了那块干硬的火漆封口。整个过程,他的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发出一丁点多余的声响,惊动了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

他将证物袋的袋口朝下,轻轻一抖。

两片碎玉,带着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轻响,落在了他的掌心。

玉佩躺在他的手掌上,触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刚从尸身上取下不久的、挥之不去的阴冷。这玉的质地极佳,乃是万里挑一的上等和田羊脂白玉,色泽醇厚,油脂感十足,即便已经断裂,依旧能看出其原本晶莹通透、宝光内蕴的绝佳品相。断口参差不齐,边缘锋利,显然是遭受了某种猛烈的外力撞击所致。

苏见尘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玉佩的雕工之上。玉佩上雕的是两条首尾相连、互相追逐的游鱼,形态肥腴饱满,鱼鳞、鱼鳍的细节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副寓意“琴瑟和鸣、富贵有余”的“双鱼戏水”图样。这种雕工,刀法圆润中透着犀利,繁复处不失章法,布局大气,正是出自专为皇家服务的“御造监”中的顶尖玉匠之手,其独门技法,民间绝无仿冒的可能。

他的呼吸,不可抑制地变得急促起来。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行按捺住了翻涌的气血。

这还不够。御造监的东西,虽说珍贵异常,但钱益谦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常年与钱粮打交道,肥得流油,想方设法从某个败落的勋贵手中,或是通过宫中太监的关系弄到手,也并非绝无可能。

关键,在于那个只有他才知道的记号。

他屏住呼吸,将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玉翻了过来,用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在那片光滑如凝脂的玉背上,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是在抚摸一位分别已久的情人的肌肤,又像是一个盲人在用指尖阅读着一部无字的天书。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指尖,此刻已经绷紧如铁。他的全副心神、他十年的隐忍与期盼,都凝聚在了这方寸之间。

一下,两下……指腹划过光滑的玉面,带来冰冷的触感。

忽然,他的指腹,触及到了一个极其微小、若有若无、近乎被岁月磨平的凸起。

那是一个刻痕。一个被巧妙地藏在双鱼交尾处,最不起眼的一片鳞片纹路之下的、一个微小的“苏”字篆书的变体。这个记号,若非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仔细触摸,单凭肉眼,哪怕凑得再近,也只会以为那只是鳞片雕刻的一部分。

就是它!

“轰”的一声巨响,苏见尘的脑海里,仿佛有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十年前那片浸透了苏家一百一十七口人鲜血的菜市口刑场,如同开了闸的血色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整整十年时间,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筑起的理智堤坝!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高高的行刑台上,父亲苏振英身披厚重的囚服,满头须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却依旧将脊梁挺得如一杆标枪,面对着监斩官与东厂番子,厉声呵斥,声震四野。

他仿佛又听到了东厂的督刑太监那不男不女的、刺耳的狞笑,看到了台下,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弟,那双被泪水和绝望淹没的眼睛。

他还清晰地记得,就在抄家的前一天深夜,父亲将这枚“镇宅双鱼佩”中的阳佩交到他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对他道:“见尘,我苏家世代相传的,非是金银,亦非权位,唯有这股子胸中的浩然正气。这双鱼佩,一阴一阳,阴阳和合,方能镇宅安宁,守护家门。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为人,心要正;为官,身要直!”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这枚玉佩,本是他苏家的传家之宝!父亲身上佩戴的,是阴佩;而他作为长子,贴身收藏的,是阳佩!而父亲佩戴的这枚阴佩上,就刻着这样一个家族秘记,只有苏家每一代的嫡长子,在成年之后,才会被告知其位置和独特的触感。

十年前,这枚阴佩作为所谓的“通敌罪证”,被呈上公堂。钱益谦,便是当时负责呈送和保管证物的户部经手人!事后,此物便消失无踪。苏见尘曾以为它早已被销毁,或是被收入了东厂深不可测的库房,却万万没有想到,十年之后,竟会以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它,竟然一直就在钱益谦的身上!

一股炽热的血流,夹杂着无边的恨意与悲愤,直冲头顶。苏见尘的指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节节发白,掌心那两片冰冷的碎玉,几乎要被他生生捏成齑粉。他的双眼之中,无数纤细的血丝,在瞬间迸现、蔓延,那深藏了整整十年、足以焚天煮海的仇恨,在这一刻,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火焰,破体而出!

“苏老哥,你这是发什么呆呢?魔怔了?”

一声冷不防的问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从复仇的烈焰中拉回了现实。

是李景。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正一脸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盯着苏见尘那微微颤抖的手,和他掌心的玉佩。

苏见尘心中剧震,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但他十年磨一剑的隐忍与伪装,在这一刻化作了本能。他的反应快如电闪,就在李景的目光即将聚焦在他手上的前一刻,他猛地手一哆嗦,仿佛被李景的声音吓到了一般,掌心的两片玉佩“啪嗒”一声,掉回了桌案之上。

他整个人也仿佛被吓破了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脸上瞬间切换成了一副惊慌失措、又带着几分懊恼心疼的神情。

“哎哟!”他夸张地低呼一声,一只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转头对李景抱怨道,“李老弟,你……你走路怎么跟猫儿一样,没声儿啊?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吗?瞧我这手,都让你给吓软了,差点把证物给摔碎了!”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那份恰到好处的惊悸,那份小人物对官物的紧张,与他平日里懦弱胆小的形象完美契合,找不出一丝破绽。

李景果然被他这夸张的反应逗乐了,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块破了的玉吗?再摔还能摔成八瓣不成?又不用你赔。我倒是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宝贝,让你跟丢了魂儿似的。”他说着,便好奇地伸出手,要去拿桌上的那两片碎玉。

苏见尘心中杀机一闪而逝,但旋即便被理智强行压下。他赶在李景的手指触碰到玉佩之前,一把将那两片碎玉抄回手中,如同护食的仓鼠一般,紧紧攥在手心,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对着李景陪着笑脸道:“破是破了点,可这毕竟是上头交代下来的要紧证物。万一要是在我手上再有什么闪失,刘主事怪罪下来,我这一年几两银子的俸禄,可担待不起。李老弟,你就高抬贵手,别给小弟我添乱了成不成?”

他这副爱财如命、胆小怕事的模样,愈发让李景看不上眼。李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收回手,哼道:“德行!料你也没那个胆子敢把证物弄坏。我不过是好奇,这堂堂的钱郎中,怎会随身戴这么个玩意儿,看着也不像什么值钱的东西。”

苏见尘嘿嘿一笑,将玉佩从怀里掏出,小心翼翼地放回证物袋,重新用书办房常备的浆糊将封口仔细黏好,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嘴上不停地说道:“谁知道呢?许是哪个相好的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吧。可惜啊,情意再重,也挡不住阎王爷的索命帖。这人呐,说没就没。”

他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将话题重新引向了风月之事,将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完美地归结于对重要证物的小心看护,以及对神鬼之事的畏惧,一切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景果然失去了兴趣,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嘴里还嘀咕着:“没劲,真没劲。”

一场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滔天风险,就此被苏见尘用炉火纯青的演技,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他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回到眼前的卷宗上。他的手,依旧稳如泰山,笔下的字,依旧工整端方,不差分毫。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如果说,昨夜的发现,只是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么此刻,这枚刻着家族秘记的玉佩的最终确认,便是将一整桶滚烫的火油,倾泻在了他那颗被冰封了十年的复仇之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钱益谦,不仅仅是当年那桩惊天冤案的经手人,他更是将这枚本应上缴国库或销毁的、属于苏家的核心信物,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这意味着,他在这场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是一个听命行事的爪牙!他极有可能,是核心的策划者与受益者之一!

他的死,绝非偶然。或许,是与同党分赃不均,被灭口了?又或许,是他想用这枚藏着惊天秘密的玉佩,去要挟某个地位更高的人,结果引火烧身?

无数个念头,在苏见尘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乱。他一丝不苟地将所有文书誊抄完毕,仔细核对了一遍,将那个装着碎玉的证物袋与其他卷宗一同用细绳捆扎得结结实实。最后,他取过一张封皮,用他那手铁画银钩般的馆阁体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个字——“秦淮命案”。

字迹刚劲,一如既往。

然而,此刻在这四个墨字的背后,他用自己的心和血,看到的,却是另外四个字——“苏门血仇”。

待到临近午时,刘主事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回来。他一眼便看到了苏见尘桌上那捆扎整齐的卷宗。

“哦?这么快就整理好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

“回主事大人,已经誊录完毕,并仔细核对无误。”苏见尘起身回话,姿态依旧恭谨。

刘主事拿起卷宗,随意翻了翻,见其中条理清晰,字迹悦目,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忽然开口道:“见尘啊,这案子,今早,六扇门的人已经持了东厂的牌子,来提走了一份副卷。上面传下话来,往后,咱们刑部,就只负责存档,此案不必再查了。”

苏见尘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茫然:“哦?这是为何?难道此案有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刘主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严厉,“记住我早上跟你说的话。这金陵城,看着歌舞升平,实则底下暗流汹涌,最近尤其不太平。安安分分当你的差,领你的俸禄,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完这番话,便拿着卷宗,不再多看苏见尘一眼,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佝偻而又意味深长的背影。

苏见尘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缓缓坐下。他知道,刘主事这不是在呵斥他,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点拨他,甚至是在保护他。这种在官场泥潭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油子,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他定然是已经嗅到了这桩看似寻常的命案背后,那股足以让刑部这种衙门都退避三舍、足以让任何人粉身碎骨的恐怖气息。

东厂。

这两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黑色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苏见尘的心头。

没错,只有东厂,这支只对皇帝负责的、驾于所有法度之上的恐怖力量,才能直接指挥六扇门,并让刑部这等朝廷正衙,都只能乖乖靠边站。也只有东厂,才能让刘主事这样见惯了风浪的老吏,也变得讳莫如深,噤若寒蝉。

看来,钱益谦的死,果然与那群不男不女的阉党,脱不了干系。

而十年前,将他苏家满门,亲手推上断头台的,也正是那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和他麾下那群毫无人性的番子!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起来了。

苏见尘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胸中那股郁结了整整十年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愤懑与怨毒,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突破口。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日头已至中天。阳光灿烂夺目,普照大地,却始终照不进这衙门深处的阴暗角落。

他重新拿起笔,在一张废弃的公文纸的背面,无意识地写下了一个“苏”字。那字迹,初时还与他平日里工整的蝇头小楷无异,但写到后来,笔锋却陡然间变得凌厉无匹,一撇一捺,皆如刀劈斧砍,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竟带上了几分他父亲——那位名满天下的“铁笔御史”,当年弹劾百官时奏章上的风骨与煞气。

随即,他手腕一顿,仿佛被自己笔下的锋芒惊醒。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脚边的字纸篓里,与其他废弃的文书混在了一起。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他,依旧是那个安分守己,靠着一手好字混饭吃的刑部小吏,苏见尘。

正是:

心有狂澜面似水,指存血仇笔如刀。

七分端正藏杀意,只待风雷动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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