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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媚骨几分藏傲骨,画舫深处觅惊魂。

可怜歌伎喉中血,不及缇骑足下尘。

夜色,再一次如巨兽张开的黑绒大口,将繁华的金陵城缓缓吞噬。今夜的晚风,比昨夜更添了几分浸骨的寒意,卷起了街角零落的枯叶,发出一阵萧索的呜咽。

然而,秦淮河依旧是那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模样。仿佛昨日那桩骇人听闻的命案,不过是投入这无边风月湖心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新一轮的笙歌与欢笑所抚平、所淹没。逝者已矣,化作尘土;生者却仍需在红尘中寻欢作乐,片刻不停。这便是繁华背后深入骨髓的冷漠,也是这煌煌俗世颠扑不破的本来面目。

苏见尘,又来了。

他今日没有与刑部那班各怀心思的同僚同行,而是孑然一身。身上换的,还是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的青布长衫,与这满河穿梭的锦绣华服、绫罗绸缎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只误入凤凰群的灰鸦。

他却浑不在意。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裹,脸上挂着一抹精心调配过的、略带猥琐与讨好的笑容,步履间透着几分小市民的急切,径直朝着“凝香阁”那片画舫聚集的繁华水域走去。

“凝香阁”是这十里秦淮上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声名显赫,旗下粉黛数十,各有各的姿态与风情,也各有各的座船。昨日出事的“玉观音”,便是阁里艳压群芳的头牌。而苏见尘今日的目标,却非那位已然香消玉殒的玉观音,而是另一位在昨夜命案画舫上抚琴助兴,却侥幸活下来的歌伎——名唤“红袖”。

在这秦淮河上,要见这些有名号的清倌人,自有其中的门路与规矩,并非有钱便能成事。苏见尘对此显然熟门熟路,他没有在岸边流连,而是径直来到一处搭建在水边、不起眼的小小管事棚。棚里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乱转的中年男人,人称“柳三爷”,专司迎来送往,调配姑娘。此人一双贼眼,最是势利,最会瞧人下菜碟。

果不其然,柳三爷见苏见尘这身穷酸打扮,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用下巴指了指河面,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道:“客官有何贵干?咱‘凝香阁’的姑娘,可不是街边任人采撷的野花,那价码,高着呢。”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是嫌他寒酸,付不起银子。

苏见尘也不着恼,反而笑嘻嘻地凑上前去,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他熟练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分量不轻的碎银,趁着弯腰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按在了柳三爷面前的账本上。银子虽算不得多,却胜在一个“懂规矩”的姿态上。

柳三爷的眼皮立刻就活了过来,向上翻起,那双贼亮的眼睛在银子上滴溜一转,脸上的褶子也随之笑开了花:“哎哟,失敬失敬!原来是位懂行的爷!不知爷是想听曲儿,还是想……嘿嘿,与姑娘家坐下来品品香茗,谈谈心?”

“听曲儿,纯听曲儿。”苏见闻言,搓着手,脸上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猪哥相,“就找红袖姑娘。我啊,自打上回有幸听了红袖姑娘一曲《平沙落雁》,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夜里做梦,耳边都是那勾魂的琴声。”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个油纸包恭恭敬敬地往前递了递,“这是我特地从城南‘桂香斋’给她老人家买的梅花糕,还热乎着呢。”

柳三爷掂了掂那油纸包的分量,轻飘飘的,心中对他的鄙夷又加深了几分,暗道:“真是个不开窍的穷鬼,几块不值钱的糕点就想讨好清倌人。”但看在白花花的银子份上,他还是扬起那公鸭嗓子,喊来一个机灵的小厮,引着苏见尘登上了一艘系在岸边接客的小舟。

“爷,您可真会挑时候。”那撑船的小厮一边摇着橹,一边是个多嘴的,压低声音道,“自打昨儿出了那档子事,红袖姑娘就吓破了胆,今天一天水米未进,谁的客也没接。您啊,是今儿头一位。您瞧,她那船,也不敢往河中心去了,就孤零零地泊在这岸边角落里呢。”

苏见尘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不解地“哦”了一声,好奇地追问:“昨晚那事,当真有这般吓人?我还以为官府都处理妥当了呢。”

“可不是嘛!”小厮谈兴更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说什么惊天秘密,“我听昨晚当值的兵马司大哥说,那位钱大人死得……啧啧,忒难看了!红袖姑娘当时就在隔壁舱抚琴,据说是第一个瞧见的,当场就吓晕过去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呢。”

三言两语间,小舟已轻快地靠上了一艘中等大小的画舫。这船远不如昨日“玉观音”那艘金碧辉煌,只是简素地挂着几盏昏黄的纸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灯光映在水中,显得格外孤清与落寞。

苏见尘付了船钱,登了船,那小厮通报一声,便自回去了。一位上了年纪、神情倦怠的老妈子从舱内迎了出来,引他入内,嘴里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们姑娘今日身子不适,本是不该见客的。看在苏爷您这片痴心的份上,才勉强应了。爷您可得担待些,莫要扰了姑娘清净。”

苏见尘连声称是,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跟着她,穿过一道珠帘,进了船舱。

舱内陈设雅致,几案清净,燃着一炉淡淡的安神香,但那安神的香气,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惊惧”的味道。珠帘深处,一道纤弱的人影端坐于一张古朴的琴案前,正是红袖。

她今日未施粉黛,一张往日里娇媚的俏脸,此刻苍白得如同宣纸,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色,像是两团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见到苏见尘,勉强站起身,对他福了一福,声音有气无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苏爷万安。”

苏见尘连忙将手中的梅花糕放在桌上,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和笨拙地笑道:“姑娘快别客气了,是我来得唐突,来得唐突。只是,实在是挂念姑娘得紧。昨夜之事……姑娘没吓着吧?”

他这副惟妙惟肖的猪哥相,配上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仿佛发自肺腑的真切关怀,任谁见了,都会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就是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对心上人牵肠挂肚的痴情种子。

果不其然,红袖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险些落下泪来。在这人心惶惶、人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竟还有人如此挂念自己。她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劳苏爷挂怀,奴家……奴家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苏见尘见状,知道自己第一步走对了,他顺势在客座上坐了下来,却不急着听曲,只是一个劲儿地劝她吃些糕点,嘘寒问暖,言语间充满了市井小民那种朴拙而又笨嘴拙舌的关心。“姑娘你是不晓得,我昨晚回去,这一颗心啊,就跟被猫抓似的,七上八下的。你说那钱大人,平日里看着也挺硬朗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唉!对了,后来官府的人来,没怎么为难姑娘吧?”

他极为巧妙地,将话题从空洞的关怀,引向了案情的实质。

红袖听他提起“官府”二字,本就孱弱的娇躯微微一颤,端着茶杯的手也抖了一下,清亮的茶水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她定了定神,眼帘低垂,低声道:“官爷们……只是照例问了些话。奴家……奴家照实说了,便……便没事了。”

“照实说?”苏见尘身子微微前倾,做出十分好奇的模样,“姑娘都说什么了?哎,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要探听什么官府秘闻。我自个儿就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最是知道那些当官的,心都黑着呢!我就是怕他们官官相护,欺负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他这番话,一半是掏心掏肺的关心,一半是推波助澜的挑拨,其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恰到好处。

红袖本就心神恍惚,又经历了一整日的担惊受怕,此刻听苏见尘这般“坦诚”地将官场的阴暗面说出,竟觉得他比那些板着脸、满口官话的官差亲切了不知多少倍,心中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不知不觉便松动了。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还能说什么?奴家……奴家只说……在隔壁抚琴,后来听见玉观音姐姐房里没了动静,心下好奇,便过去瞧了一眼。谁知……谁知就瞧见了……瞧见了那般可怕的景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幕,浑身都开始发抖。

苏见尘的身子又向前倾了些,眼神中的关切愈发浓烈,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循循善诱的魔力:“就……就钱大人一人?姑娘,你再仔细想想,可曾听见,或是看见,有什么旁的人出入吗?哪怕是一个影子,一声咳嗽也好。”

“旁人……”红袖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迷茫而恐惧。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那张苍白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抓紧了衣角,用力地摇着头,声音都变了调:“没有!没有旁人!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否认得太过坚决,反而像是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宣告,暴露了她心中隐藏的巨大秘密。

苏见尘心中雪亮如镜,脸上却仍是一副全然信任、深以为然的模样,他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没看见就好,没看见最安稳!姑娘啊,你听我一句劝,这事儿水深着呢。你我这等小人物,就跟水里的浮萍似的,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没了。你一个女儿家,千万别瞎掺和。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保命的上上之策。”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为她着想,实则是在用无形的“危险”二字,对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施加更沉重的压力。果然,红袖听了这番话,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眼中的挣扎与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苏见尘知道,火候已至。他话锋陡然一转,故作不经意地叹息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听衙门里的弟兄私下里说,昨晚在那玉观音的船上,似乎还……少了一样要紧的东西。”

红袖果然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少了……什么?”

“一个盒子。”苏见尘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钻进红袖的耳朵里,“听说那位钱大人,随身带着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看着不大,却沉得很,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稀世奇珍。可后来官府验看他的遗物时,那盒子……却不见了。姑娘……你可曾见过?”

“盒子?”

这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红袖的脑海。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钱益谦昨晚上船时,确实与一个行踪诡秘、斗篷遮面的神秘客人有过短暂的交接,那个神秘人交给钱益谦的,正是一个巴掌大小、分量却极重的紫檀木雕花小盒子!而那个客人……那个客人的身形……

就在她心神大乱,那神秘人的身份将要脱口而出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船舱那扇本就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凶狠地踹开!木屑纷飞!

两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一般,挟着一股凛冽的寒风,闯了进来!

为首的一人,约莫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下颌光滑,竟是无半根胡须的模样。他身穿一袭刺绣精美的飞鱼服,腰间悬挂着一面触目惊心的、代表着东缉事厂的乌木腰牌。他的嘴角,噙着一抹阴柔而又残酷的冷笑。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满脸横肉,眼神凶悍,一只大手始终按在腰间那口狭长的绣春刀刀柄上,浑身散发着一股只有常年浸淫在血腥与杀戮中才能养成的浓烈煞气。

整个船舱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连那昏黄的灯火,都在这股煞气的冲击下,剧烈地摇曳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咱家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敢来探望我们这位惊魂未定的俏佳人。呵呵呵……原来,是刑部衙门的苏书办啊。”

那白面番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在冰冷的铁皮上划过,让人耳膜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的目光,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苏见尘和红袖的身上缓缓扫过,充满了审视与不屑。

红袖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而苏见尘的反应,更是堪称一绝,精彩到了极点。

他仿佛被这地狱降临般的场景彻底吓傻了,整个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因为双腿发软,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他手脚并用,姿态狼狈不堪地向后缩去,直到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船舱壁,已然退无可退。他脸上那副贪婪好色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茫然的、仿佛连魂魄都被吓飞了的恐惧所取代。

“官……官爷……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结结巴巴地喊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眼神慌乱地在两个不速之客身上来回扫动,像一只被苍鹰盯上的兔子,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惊恐”与“无措”。

“误会?”白面番子掩着嘴,发出一阵咯咯的轻笑,笑声却比冬日的寒冰还要阴冷,“苏书办真是好雅兴,好痴情。这秦淮河上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么多,你偏偏对这位刚刚从命案现场回来的‘知情人’情有独钟。这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误会啊。”

苏见尘的脑子,在这一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东厂!果然是他们!他们的动作好快!竟然这么快就盯上了红袖,而且对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和来意,都了如指掌!是自己来得太急,行事不够周密?还是……他们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自己这条小鱼来自投罗网?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显露出半分冷静的思索。他依旧是那副吓破了胆的懦弱模样,他甚至还抬起发抖的手,指着桌上那包孤零零的梅花糕,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不……不是的!官爷明察!小人……小人只是真心爱慕红袖姑娘,才……才斗胆来送些点心,想听听曲子,真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问啊!苍天可鉴!”

“哦?是吗?”白面番子迈着猫一般的步子,缓缓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可以随脚碾死的蝼蚁,“你这身皮,倒是穿得挺合身。只可惜啊,你这身在旁人眼里还算体面的刑部吏袍,在我们东厂面前,跟街边乞丐身上的破衫,可没什么两样。”

他说着,朝身后那如铁塔般的壮汉,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那壮汉脸上立刻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大步上前,二话不说,抬起他那只穿着厚底皂靴的大脚,照着苏见尘的胸口,便是雷霆万钧般的一记狠踹!

“砰!”

一声沉重骇人的闷响,苏见尘整个人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一样,被这一脚巨大的力道踹得向后狠狠撞在船壁上,又无力地滚落在地。这一脚力道极大,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险些当场喷出血来。

剧痛!

刻骨的剧痛!

但在这一瞬间,苏见尘的脑中,却异常地清醒。他甚至还有余力在心中暗暗忖道:“这一脚,力发于腰,劲走于腿,看似凶猛刚烈,实则劲力分散,并未凝于一点,是典型的外家蛮力,算不得上乘功夫。此人,只是个鹰犬打手,并非真正的高手。”

他强行忍住了运起内息抵抗的本能,任由那股凶猛的力道在自己体内冲撞肆虐。他抱着剧痛的胸口,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将那份“茫然无措”的惊恐与无助,演绎到了极致。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小的……小的是天大的冤枉!饶命啊!”

他的哀嚎,凄惨而真实,闻者无不心生怜悯。

那壮汉似乎觉得还不过瘾,还想上前再补一脚,却被那白面番子轻轻抬手制止了。

“黑蛇,算了。”白面番子用丝帕擦了擦手指,淡淡地道,“跟这种废物动手,脏了你的靴子。”

他缓缓转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红袖,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和善可亲,声音却愈发冰冷刺骨:“红袖姑娘,昨夜的事,想必还有些有趣的细节,你忘了跟六扇门那些蠢货大人说。不要紧,跟咱家回去,慢慢想。我们东厂的大牢里,有的是好地方,有的是好法子,保管能帮你把所有忘记的事情,都一件件地,想起来。”

他说着,便朝那名为“黑蛇”的壮汉,轻轻一摆手。

黑蛇狞笑一声,上前一把揪住红袖的头发,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毫不怜香惜玉地拖了起来。红袖痛呼一声,拼命挣扎,却哪里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壮汉的对手。她绝望的目光,投向了在地上蜷缩着、呻吟着的苏见尘,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最后的哀求。

苏见尘自然接触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根针,在他心上轻轻刺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子,一旦进了东厂的大牢,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她所知道的那个秘密,就是她的催命符。

但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若在此刻暴起出手,以他的武功,杀掉这两个番子,救下红袖,自然是易如反掌,痛快淋漓。但那样一来,他十年的隐忍,他所做的一切伪装,都将在一瞬间毁于一旦。东厂这台恐怖的机器会立刻将他列为头号目标,他将陷入无穷无尽的追杀之中,再无机会去查清当年那场血案的真相,更别说去面对那潜藏在幕后、真正手眼通天的巨鳄。

这是一个棋子。一个为了保全大局,必须牺牲的棋子。

苏见尘的心,在那一刻,冷如万载寒铁。

他迅速地避开了红袖那绝望的目光,只是在地上更加卖力地呻吟、告饶。那副窝囊、自私、胆小怕事的模样,真实到令人作呕。

白面番子看着他的丑态,嘴角的讥笑之意更浓了。他走上前,用那绣着金线的靴子尖,轻轻踢了踢苏见尘的肩膀,像是在踢一条碍眼的死狗。

“苏书办,咱家最后送你一句话,你给咱家记好了。”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幽幽地说道,“这世上,有些粪坑,又脏又臭。你离得越近,沾上的臭气就越多。有时候,一不小心,滑一脚掉进去,可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明白吗?”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比任何酷刑的威胁,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苏见尘连连点头,如同捣蒜一般,涕泪横流:“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厂公饶命!小的不敢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官职,只是胡乱地喊着“厂公”。

“很好。”

白面番子满意地直起身子,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带着那壮汉,拖着已经彻底绝望、连哭喊声都发不出的红袖,大步离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船头,红袖最后一点微弱的呜咽,也被秦淮河的夜风与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所彻底吞没,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船舱内,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见尘依旧在地上蜷缩着,痛苦地呻吟着,仿佛还没有从那极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船外才传来了那老妈子刻薄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厌恶与不耐烦:“喂!里面的爷,人都走了!您要是没事,就赶紧结了账滚蛋吧!今晚真是晦气透顶了!”

苏见尘这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依旧生疼的胸口,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脸上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小人物受了欺负后的委屈和愤愤不平。

他从怀里掏出最后几枚铜钱,一把扔给那虎视眈眈的老妈子,嘴里还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抱怨着:“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花了银子,曲儿没听成,还挨了一顿打!我那……我那刚买的桂香斋梅花糕啊!”

他竟还念念不忘他那廉价的、用来讨好姑娘的礼物。

老妈子一把抢过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翻着白眼道:“行了行了!赶紧滚吧!看着你就心烦!孬种!”

苏见尘踉踉跄跄地上了岸,立刻引来岸边不少看热闹的人的指指点点。方才引他来的柳三爷和那撑船的小厮也在其中,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满是鄙夷与幸灾乐祸。

“呸!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软骨头的怂包!”

“就是,被东厂的人一吓,尿都快出来了,没用的东西。”

“活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敢来我们这儿搅事!”

苏见尘对这些锥心刺骨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之中。

当他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后,他那因为疼痛和恐惧而佝偻的背,才缓缓地,一寸一寸地,重新挺直,如同一柄重新插入剑鞘的绝世名剑。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而又布满青苔的墙壁,抬起头。

巷子很窄,头顶的天空被切割成一条狭长的、深不见底的裂缝。天上的月光,也因此变得清冷如霜,照不进这肮脏的角落。

他的脸上,那份惊恐、茫然、无措,已经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冰窟般的冷静与决然。他的眼神,不再是那只受惊的兔子,而是一头在暗夜中潜伏已久、终于锁定猎物的孤狼,闪烁着幽冷而又残忍的光。

他缓缓抬起手,用衣袖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按了按被踹中的胸口。那一脚确实很重,足以让普通人断掉几根肋骨,但他的护体真气在受击的瞬间便已自行流转,早已将大部分刚猛的力道化解于无形,只是受了些足以乱真的皮肉之伤罢了。

“白面无须,声音尖细……是个掌刑太监。”

“那个壮汉,叫他‘黑蛇’。”

“他们果然是为了那个紫檀木盒子而来,并且不允许任何人窥探其中秘密。”

他冷静地、逐条地分析着今晚冒着巨大风险换来的所有信息,将它们一一刻在心里。

至于红袖……

他想起她最后那绝望而又哀求的眼神,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那涟漪,旋即便被更深、更冷的冰层所覆盖,恢复了绝对的平静。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棋局里,她注定是要被牺牲的。他可以为她感到一丝人性的怜悯,但绝不会因此而动摇自己的最终计划。妇人之仁,只会让他,以及他背后那一百一十七条枉死的冤魂,都永无沉冤昭雪之日。

今夜,他看似输得一败涂地,受尽了屈辱,颜面尽失。

但实际上,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不仅确认了东厂的深度介入,还亲身试探出了对方的行事风格与部分实力。更重要的是,他用一场堪称完美的表演,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潜在的“威胁”,变成了一个在东厂眼里“毫无价值、胆小如鼠的废物”。

这是最坚不可摧的掩护。

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那副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刑部小吏的气质,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与生俱来。

只是,在他的眼底最深处,那份蛰伏了整整十年的杀意,已经被彻底唤醒。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没有回头,走入了更深、更沉的无边黑暗之中。那背影,孤单,萧索,却又无比的坚定。

正是:

忍辱甘为阶下鬼,佯狂只为戏中人。

一脚之恨今朝记,他日必报满-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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