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藏库的顶灯忽明忽暗,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陈远山看着那些晃动的黑影,它们时而纠缠如困兽,时而分裂如碎镜。
赵亮背靠着一排锈蚀的货架,铁架上潮湿的水因剧烈碰撞而抖动,混着血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每一声“滴答”都像倒计时的秒针。
赵亮右手持枪抵着林澈的太阳穴,左手却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染血的制服领口,仿佛那身衣服烫伤了他的皮肤。他眼眶通红,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
“你以为我想这样!”他嘶吼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的绝望全都吼出来,“我他妈也不想当个畜生,可我有什么办法!”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冷藏库里回荡,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
“我妈躺在医院里等死的时候,你们在哪?!”他的眼泪混着血丝往下淌,“我爸为了医药费,六十多岁的人去干刷墙,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膝盖都撞碎了,连手术钱都凑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在哪?!”
他的枪口微微颤抖,死死抵着林澈,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是,我收了钱,帮他们顺利过关,我他妈就是个败类!”他狞笑着,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你知道吗?就因为我帮了赵狂那点‘小忙’,我妈住进了VIP病房,我爸不用再佝偻着腰为了多点工资去刷高墙,他们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说……我错了吗?”
陈远山盯着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赵亮。”他缓缓开口,声音中有情绪翻涌,“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父母?”
赵亮的表情僵住了。
“你妈躺在病床上,最骄傲的是什么?是你穿上这身制服的样子。”陈远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爸摔断腿都不告诉你,是因为他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想让你干脏活。”
赵亮的枪口微微下垂,手指却仍死死扣着扳机,指节泛白。
“你对得起他们吗?”陈远山的声音像刀子,直插要害”你对得起这身衣服吗?”
赵亮呼吸停滞。
冷藏库顶棚的污水一滴一滴砸在锈蚀的货架上,声音像海关大楼的老式挂钟。
陈远山看着赵亮制服肩章上脱线的关徽金穗,喉结滚动了一下。
十二岁那年冬天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殡仪馆里,父亲躺在鲜花丛中,那身深蓝色制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知道,那是父亲用生命捍卫的信仰。
“你第一次穿上这身制服时,”陈远山看着赵亮的眼睛,“是不是也发誓要当国门卫士?”
赵亮持枪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枪管在林澈太阳穴上压出一道深红的凹痕。
一滴泪从他通红的眼眶滚滚而落,在深蓝制服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就在枪口微微下垂的瞬间,他左耳的蓝牙耳机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蓝光。赵亮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绷直,瞳孔骤然紧缩。
“闭嘴!你闭嘴!”他突然暴吼,左手如铁钳般扣住林澈的咽喉,右手持枪狠狠顶住林澈的太阳穴,“别废话,想让他活命,按我说的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远山一时难以判断局势,显然有人在通过耳机操控赵亮的一举一动。但此刻赵亮情绪濒临失控,陈远山只能屏息凝神,不敢贸然行动。
林澈挣扎着转过头,“陈处,别管我!他不敢开枪,缉私警他也敢杀……”他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
陈远山心脏猛地一缩,记忆里某个相似的场景骤然撕裂,多年前那个暴雨夜,他的队友也是这样梗着脖子喊,“怕什么?他们敢动警……”下一秒,枪声炸响,鲜血混着雨水漫过他的靴底。
“别说了。”陈远山厉声打断,声音里压着某种尖锐的痛楚。
林澈:“陈远山……”
“我让你别他妈说话!”陈远山手指无意识攥紧,仿佛这样就能攥住那些流逝的鲜血。
额头上的汗骤然落下,陈远山的声音不似刚才平静,他看向赵亮,“有什么要求,说。”
“把车钥匙扔过来。”赵亮说。
陈远山没动,这座废弃的冷藏厂连个鬼影都没有,如果把钥匙给了赵亮,那他一定能成功逃脱。吴衡他们还没到,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人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汽车的速度。
赵亮手上用力,枪管在林澈太阳穴上压出一道凹痕,“扔过来!”
“好,好,你别冲动。”陈远山缓缓掏出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冷藏库里格外刺耳。
“你以为拿到钥匙就逃得掉?”陈远山向前半步,开始障眼法,“每个渔村都是我们的人。”
“少废话,”赵亮的手指在扳机上收紧,“周明远是我杀的,‘时间味道’的货是我放的,金条也是我收的,现在不走,难道在这等死么?”
他看着陈远山,笑了笑,“而且,陈处,若如你所说,外面都是你们的人,又怎么可能只有你们两个进来。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你诓不了我……”
“退后,退到机器那边去。”赵亮指挥。
当陈远山缓缓后退时,赵亮拖着林澈向出口移动。他的后背紧贴着墙壁,每一步都精准避开陈远山从后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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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笼罩着这个海边渔村,即使身在其中,依旧看不清四面八方的路在何方。
破败冷藏厂的铁门在风中嘎吱作响,潮湿的雾气贴着地面流动,像一层粘稠的白色幕布。
陈远山的靴子踩在满是尘土废渣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碎裂声。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赵亮身上,开口声音低沉,“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听了这话,赵亮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他当然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从收下第一根金条开始,从放行第一批货开始,从接受赵狂的“谢礼”开始……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可直到刚才,当他拖着林澈穿过冷藏库,看到角落里那闪烁的红色计时器时,他才真正明白。即使他愿意诛灭良心换父母平安,对方也根本没想让他活。
冷藏库阴冷寒气渗进骨髓,却压不住那股从内脏烧上来的灼热感。
赵亮想起第一次穿上海关制服时镜子里那个挺直的背影,想起父亲摸着金穗肩章时骄傲的眼泪。现在这身制服沾满了血和污泥,就像他再也洗不净的人生。
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冰冷而戏谑,“还有两分钟,赵科长,带他们去车那边。想想你父母的命,别耍花样。”
赵亮的手指微微颤抖。
耳机里的倒计时与心跳共振,他突然笑了,原来穷途末路时,人反而会变得清醒,一切线索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从认识林妍开始,这就是一场局。
现在他被发现,于是就成了一颗弃子,不管他干没干过的事情,都会推到他的身上。
他们想让他和陈远山、林澈一起死。
炸死三个海关的人,毁掉所有证据,干干净净。
赵亮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现在这种时刻,他还能怎么办?
跑?
他能跑去哪?他的双手早就脏了,就算逃出去,等待他的也是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
反抗?
耳机里的人随时可以引爆,他甚至不知道炸弹藏在哪里。
投降?
陈远山会信他吗?林澈会信他吗?就算信了,他还能回头吗?
他早就没有退路了。
“赵亮,”陈远山突然低吼,“你清醒点!”
赵亮像是被这两个字刺痛。
清醒?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清醒。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陈远山,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陈远山,”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对不起这身衣服。”
陈远山呼吸一滞。
下一秒,赵亮猛地拽着林澈向前走,枪口死死抵着他的后颈,“走!别逼我开枪!”
林澈踉跄了一下,“到底谁在威胁你,说出来,我们能帮你。”
他深吸一口气,因为离得够近,所以他听到了耳机中偶尔漏出的几个字,对面仿佛在威胁,所以林澈决定赌一把,而他的话也立刻提醒了陈远山。
陈远山放缓语调,声音低沉而平稳,“赵亮,你听好,他们是不是拿你父母做要挟?”
赵亮的枪管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陈远山趁机上前半步,阴影笼罩住赵亮颤抖的手指,“你以为帮他们背锅就能保住父母?他们连你都要炸死,会放过两个活证据?”
浓雾中,蓝牙耳机突然传出尖锐的电流杂音。
陈远山立刻抓住这个干扰时机,语速加快却咬字清晰,“现在把枪给我,我答应你,立刻让人保护你的父母,绝不让对方伤害他们一根头发。”
他缓缓摊开掌心,“整个缉私局都知道,我陈远山承诺的事,一定办到。”
林澈突然闷哼一声,鲜血从被枪管压破的皮肤渗出来。
这恰到好处的痛呼让赵亮条件反射地松了半分力道,陈远山立刻补上最后一击,“没时间了,是跟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还是像个真正的海关人,你想清楚。”
赵亮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可他的表情却诡异地平静下来。
他决定了。
“去开门。”赵亮指挥陈远山。
陈远山盯着他,就在他即将迈出大门时。
“跑。”
赵亮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在陈远山耳边。
下一秒,赵亮猛地推开林澈,就像松开那根早已腐烂的救命稻草。
轰---
烈焰炸开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裂。
赵亮推开林澈的力道大得惊人,年轻人像被狂风吹散的落叶般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进陈远山怀里。
两人栽倒的刹那,一道刺目的火球从冷藏厂内部膨胀开来,将浓雾瞬间蒸发。冲击波裹挟着水泥碎块横扫而过,墙面像被揉皱的锡纸般扭曲变形。
赵亮的身影在爆炸中心处凝固了一瞬。
陈远山看见他深蓝色的制服在高温中剧烈翻卷,他最后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就像当年新人入关的仪式上,那个总是站得笔直的年轻的自己。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但声音早已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
热浪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而来。陈远山护着林澈滚进排水沟,无数燃烧的金属碎片在空中划出焦黑的轨迹。一块滚烫的铁皮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赵亮!”林澈的嘶吼声被巨响掩埋。他挣扎着想要冲出去,却被陈远山死死扣住手腕。
年轻人的手指深深掐进陈远山的手臂,指甲都陷进肉里。“放开我!他还在里面,快去救人!”林澈的声音带着哭腔,整张脸都扭曲了。
陈远山没有松手。他死死盯着火场,嘴唇咬得发白。
“来不及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林澈心里。
“陈远山,你真冷血!”林澈突然暴起,用尽全力推开陈远山。
他被推得后退两步,后背撞在水泥墙上。
林澈的眼睛通红,眼泪混着脸上的土往下淌,“那是活生生的人啊!你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
陈远山看到年轻人的肩膀在剧烈颤抖,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像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走过去,手掌重重按在林澈肩上,他能感觉到对方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你现在冲进去,里面只会多一具尸体。”
林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的心就这么硬,能这么无动于衷的看着他死?”
陈远山的手紧了紧,他的视线越过林澈,看向火场中那个已经模糊的身影。
初入缉私局,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他也曾这样质问过自己的师父。
记忆中的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制服上洇开大片暗色。年轻的陈远山跪在地上,怀里抱着牺牲的师兄。
师父布满老茧的手按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头看着那枚肩上的警徽。
“看见了吗,”师父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这个警徽的重量。你以为痛就够了?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些血不白流。”
此刻的火光中,陈远山扳过林澈的脸,让他直视燃烧的冷藏厂,“赵亮用命教你的第一课,穿上这身制服,就要对得起它承载的重量。”
二次爆炸接踵而至。
整面混凝土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坍塌,赵亮站立的地方瞬间被钢筋水泥掩埋。
林澈看着火焰吞没一切,当那些沾着火星的漆黑墨蝶纷飞而起的时候,视线随着它们的身影追逐到远方,直到消失不见。
带着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