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铭猛然睁开眼睛,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辰时三刻。他翻身坐起,手指深深掐入被褥,锦缎上的缠枝莲纹在他指腹留下清晰的压痕。
“又是这个时辰...“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这是第三次了。三次在同一个客栈醒来,三次经历同样的早晨,然后在午时三刻被那个黑衣人用匕首刺穿心脏。前两次他都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第二次死亡时那种真实的剧痛让他确定,自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轮回。
耿铭颤抖着下床,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他今年二十有六,眉目清朗,此刻却眼窝深陷,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他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证实这不是幻觉。
“客官,您要的热水。“门外响起店小二熟悉的声音。
耿铭浑身一颤。第一次循环时,他欣然应门;第二次他假装不在;这次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闩。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桶冒着热气的水静静放在门口,水面漂浮着几片茉莉花瓣——与之前两次分毫不差。
“有人吗?“耿铭朝走廊尽头喊道,声音在空荡的客栈里回荡。没有回应,只有楼下大堂隐约传来的碗碟碰撞声。他蹲下身,手指划过木桶边缘,在某个特定位置摸到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是他第二次循环时刻意留下的记号。
“果然连细节都分毫不差...“耿铭喃喃道,突然发疯般冲向楼梯。他必须找出不同之处,必须打破这个该死的循环!
大堂里坐着几位早起的客人,跑堂的伙计正给靠窗那桌端上豆浆和炊饼。耿铭死死盯着他们——灰衣商人在掰饼时总会掉渣,穿绛色襦裙的妇人每次都会用绢帕擦拭筷尖,这些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位公子,可是要用早膳?“掌柜的从柜台后抬头,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
耿铭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向大门。前两次他都选择留在客栈,结果都在午时三刻命丧黄泉。这次他要试试离开。
门外的街道沐浴在晨光中,卖炊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经过,车轴发出吱呀声响。耿铭刚踏出门槛,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搅浑的水面般扭曲起来。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客栈大堂中央,掌柜的正在问他:“这位公子,可是要用早膳?“
“不...不可能...“耿铭倒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条凳。大堂里的食客们齐刷刷转头看他,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就像画上去的一般。
耿铭跌跌撞撞跑回二楼客房,反手锁上门。他扑到窗前,发现窗棂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层透明的屏障,手指触碰时泛起水波般的纹路。他疯狂地捶打窗户,直到指节渗血,那屏障却纹丝不动。
“巳时了。“更夫的报时声从远处传来。
耿铭颓然坐在地上,盯着漏壶里缓缓滴落的水滴。前两次他都在午时前听到隔壁房间有女子哭泣声,当他前去查看时,总会在走廊遇见那个黑衣人。这次他决定提前埋伏。
他从包袱里取出防身的短刀,藏在袖中。这把刀是他父亲留下的,刀柄上刻着“铭心“二字。耿铭用拇指摩挲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你生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命格特殊,若遇异事,切记守住本心...“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家的胡话,如今想来却字字如谶。
“呜呜呜...“隔壁果然传来啜泣声,比前两次提前了约莫一刻钟。耿铭握紧短刀,轻轻拉开门缝。走廊空荡荡的,尽头那扇雕花木门虚掩着,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在门前犹豫了一瞬。前两次他都是被哭声吸引出来后才遇见黑衣人,这次会不会...
“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门内突然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
耿铭心头一跳,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前两次循环中,他还没进门就被黑衣人截住了。他推开门,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
“姑娘为何哭泣?“耿铭谨慎地站在门口,右手始终按在袖中的刀柄上。
女子缓缓转身。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目如画却毫无血色,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仁,整个眼眶里是一片惨白。
“我在哭我的命。“女子轻声道,“也在哭公子的命。“
耿铭后背窜上一股寒意:“姑娘此话何意?“
“公子是否觉得今日之事似曾相识?“女子起身,白衣飘飘如同鬼魅,“因为这是你第三次经历这一天了。“
耿铭如遭雷击,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女子空洞的眼睛“望“向他:“我能看见时间在你身上留下的刻痕。第一次你死在客栈后院,第二次在大堂,对吗?“
“你到底是谁?“耿铭声音发颤。
“我叫苏挽晴。“女子幽幽道,“和你一样,都是被困在时间里的游魂。“
她突然抓住耿铭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听着,那个要杀你的人很快就会来。你必须记住——你是阴时生人,他能嗅到你的气息。午时之前,你必须离开客栈!“
“可我试过了,出不去!“耿铭急道。
苏挽晴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塞给他:“拿着这个,它能帮你暂时隐匿气息。客栈西侧围墙有棵老槐树,翻过去就是...“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苏挽晴脸色骤变,猛地推开耿铭:“快走!他来了!“
耿铭捡起短刀夺门而出,身后传来苏挽晴凄厉的惨叫。他不敢回头,拼命向西侧跑去。穿过天井时,他瞥见日晷指针已经接近午时。
老槐树就在眼前,树干上爬满青藤。耿铭刚抓住一根树枝,突然感到后心一凉。他缓缓低头,看见一截染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口穿出。
“第五次了,你依然学不会。“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阴时生人,必须死够九次才能彻底消失...“
耿铭倒在地上,视线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黑衣人袖口绣着的诡异图案——一个没有指针的日晷。
黑暗吞噬意识前的瞬间,耿铭听见更夫的梆子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午时三刻——“
耿铭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晨光依旧温柔地洒在床榻上。他猛地坐起身,手指死死攥住被褥,指节发白。第五次了。每一次死亡都如此真实,那种冰冷的刀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仿佛还残留在胸口。
他翻身下床,铜镜中映出的面容比上次更加憔悴。眼下的青黑已经蔓延至整个眼眶,像是被人重重击打过。耿铭颤抖着触碰镜面,忽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竟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惊恐地后退,那笑容随即消失。
“客官,您要的热水。“店小二的声音准时在门外响起。
这次耿铭没有应声,而是屏住呼吸贴在门边。他听见木桶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响,接着是脚步声...不是离去的声音,而是停留在门口,似乎在倾听房内的动静。耿铭的冷汗顺着脊背流下,他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
待脚步声终于远去,耿铭迅速拉开门,将热水提进房中。水面漂浮的茉莉花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盯着那些花瓣,突然发现其中一片上竟有细小的红色纹路,形似一个“西“字。
“西...“耿铭喃喃自语,想起苏挽晴说过西侧围墙的老槐树。他小心地将那片花瓣取出,放在帕子上。花瓣上的红纹渐渐渗开,竟变成了一行小字:“槐下有路,子时可行。“
耿铭心头一震。前几次他都是在午时尝试逃脱,从未想过夜晚行动。他小心地藏好花瓣,开始重新规划。既然午时必死,那么这次他要熬到子时。
他强迫自己吃下送来的早膳,尽管每一口都味同嚼蜡。大堂里食客们的一举一动依然如故,但耿铭这次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人的动作都太过完美,就像戏台上的伶人重复着排练好的动作。灰衣商人掰饼时掉落的碎屑每次都在同一个位置,绛衣妇人擦拭筷子的次数都是七下。
“这些人...都不是真的。“耿铭突然明白过来,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环顾四周,发现连光影都凝固在固定的角度。整间客栈就像一幅精心布置的画卷,只有他一个活人在其中走动。
耿铭回到房间,开始仔细检查每一寸空间。在床榻下方的地板上,他发现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用短刀撬开后,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本积满灰尘的账册。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记载的竟是一份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生辰八字和“已处置“的字样。在最后一页,耿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耿铭,庚子年七月初七子时生,阴时生人,九死轮回。“
纸页边缘有一行小字:“子时取魂,可破轮回。“
窗外日影渐移,耿铭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必须找到苏挽晴,她显然知道更多内情。这次他提前来到隔壁房间,却发现门上了锁,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哭声。
“姑娘?苏姑娘?“耿铭轻声呼唤,没有回应。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门缝下缓缓渗出一滩暗红色的液体。耿铭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用力撞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痉挛——苏挽晴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正是他前几次被杀时用的那种。
“不...这不可能...“耿铭跪倒在地,颤抖着伸手探她的鼻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苏挽晴突然睁开了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住,子时的槐树下...带着我的簪子...“
她的身体开始迅速腐朽,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白骨,唯有一支白玉簪子仍插在发髻上。耿铭强忍恐惧取下簪子,发现簪尾刻着两个小字:“铭心“。
“这...这是我父亲短刀上的字!“耿铭如遭雷击,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浮现——十年前,他曾在老家救过一个落水的盲女,赠予她一支刻有家训的簪子...
门外再次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耿铭知道黑衣人就要来了,他迅速藏好簪子,从窗口翻出,借着屋檐的掩护爬到西侧围墙。那棵老槐树静静矗立在暮色中,树干上布满了古怪的符咒。
夜幕降临,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耿铭躲在槐树后,看着漏壶的水滴一点点下落。当更夫报出“子时“的瞬间,槐树下的土地突然开始下陷,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耿铭握紧簪子和短刀,纵身跳入洞中。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下坠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当他终于落地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日晷盘上,四周站着九个黑衣人,他们的袖口都绣着无针日晷的图案。
“第九个阴时生人,你终于来了。“为首的黑衣人揭开兜帽,露出的面容让耿铭毛骨悚然——那竟是他自己的脸,只是苍老了许多。
“你是我,我是未来的你。“黑衣人阴森地笑道,“只有集齐九个阴时生人的魂魄,才能逆转时间,救回她...“
耿铭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日晷中央——苏挽晴的魂魄被锁在那里,痛苦地挣扎着。
“不!“耿铭举起短刀冲向未来的自己,“你疯了!这样只会让她永远受苦!“
刀光闪过,耿铭感到一阵剧痛,但他没有停下。在两人交锋的瞬间,他将白玉簪子刺入了日晷中心的机关。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动,黑衣人们发出凄厉的嚎叫。
“谢谢你...终于让我解脱...“苏挽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身影渐渐清晰,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流下了血泪。
耿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老家的小河边。远处,一个白衣少女正走向河边,眼看就要失足落水...
这一次,耿铭没有犹豫,飞奔上前拉住了她。少女回过头,明亮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
“姑娘小心,“耿铭听见自己说,“这河边湿滑。“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河面上交织,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