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山诸峰在夕阳余晖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嶙峋怪石投下狰狞的影子。袁绍杰抬头望了望天色,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青布长衫的领口。他原想赶在天黑前下山,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
“这华山当真险峻。“袁绍杰自言自语,扶着一棵歪脖松树喘息。他本是江南人士,为赴今年秋闱,提前三月便启程北上。途经华山时,听闻“华山天下险“之说,一时兴起便决定登山一游,也好排解连日赶路的郁结之气。
谁料这一登便忘了时辰。
山风骤起,吹得松涛阵阵,似有无数人在远处窃窃私语。袁绍杰打了个寒颤,忽见前方山道拐角处,隐约露出一角飞檐。
“莫非有庙宇?“他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转过山崖,一座破败的古庙赫然出现在眼前。庙门半掩,门楣上“玉泉院“三字已斑驳难辨。院墙爬满藤蔓,在暮色中如同无数扭曲的手臂。袁绍杰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内杂草丛生,正殿门窗破损,唯有偏殿一灯如豆,在风中摇曳不定。
“有人吗?“袁绍杰轻声唤道,声音在空荡的院落中回荡。
无人应答。
他缓步走向亮灯的偏殿,心跳不知为何加速起来。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陈腐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木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仿佛刚刚有人在此对弈。
“这位公子,可是迷路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袁绍杰惊得几乎跳起来。转身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站在门口,道袍陈旧却整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昏暗的室内如同两点鬼火。
“晚生袁绍杰,见过道长。“袁绍杰连忙作揖,“登山忘时,想在贵宝刹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道士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贫道玄真,此庙荒废已久,难得有客来访。袁公子请坐。“
玄真道长引袁绍杰入座,自己则坐在棋局另一侧。油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公子可会下棋?“玄真道长枯瘦的手指轻抚棋盘。
“略知一二。“袁绍杰谦虚道,目光却不自觉被那盘棋吸引。黑白棋子看似随意摆放,细看却暗藏玄机,仿佛一场无声的厮杀。
“此局乃贫道与故人所留,未分胜负。“玄真叹息道,“不知公子可愿与贫道续完此局?“
袁绍杰本想推辞,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玄真道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抬手示意他执黑先行。
袁绍杰拈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位置。棋子接触棋盘的刹那,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他摇摇头,那异感又消失了。
“好棋。“玄真赞道,白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着棋局展开,袁绍杰渐渐感到不对劲。室内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油灯的火苗不再摇曳,而是诡异地凝固在半空。更奇怪的是,每落一子,他都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模糊一分,而对面的玄真道长却越发精神矍铄。
“公子棋艺不凡。“玄真微笑道,声音忽远忽近,“不过此局凶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袁绍杰勉强集中精神,却发现棋盘上的棋子正在自己移动,黑子缓缓向白子靠拢,如同被某种力量吸引。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玄真道长那双发亮的眼睛——那眼中竟闪过一丝黑气!
“道长,这棋...“袁绍杰声音发颤,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别急,快结束了。“玄真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了许多,“再下一子就好。“
袁绍杰惊恐地发现,玄真道长的面容正在变化——皱纹减少,白发转黑,而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臂皮肤开始松弛,几根白发从鬓角钻出。
“你在偷我的寿命!“袁绍杰终于明白过来,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连手指都无法抬起。
玄真——或许该叫他别的什么——轻笑一声:“聪明。可惜太迟了。这盘'夺命棋'一旦开始,必须下完。你每落一子,就输我一年阳寿。“
袁绍杰低头看棋盘,黑子已所剩无几,而白子气势如虹。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记忆正在流失,十年寒窗苦读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而对面的“玄真“眼中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不...“袁绍杰绝望地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幼时私塾先生讲过的一个传说——华山深处有妖道,以棋局夺人魂魄。当时只当是乡野怪谈,没想到...
“最后一子。“假玄真拈起一枚白子,眼中满是贪婪,“你的才学、你的记忆、你的功名,都将归我所有。放心,我会替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
白子即将落下之际,袁绍杰突然福至心灵,用尽全身力气将棋盘掀翻。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油灯应声而灭。
黑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不!你竟敢——“
袁绍杰感到束缚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向山下狂奔。身后传来建筑物坍塌的巨响,但他不敢回头,直到筋疲力尽摔倒在地。
天边已现鱼肚白。袁绍杰喘息着回头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古庙?只有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和几块残破的石碑。
后来袁绍杰顺利参加了科举,却名落孙山。有人问他为何在答卷上胡言乱语,写些“棋局夺命“的怪谈,他只是苦笑不语。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黑色棋子——那夜混乱中他无意带走的唯一证物——在灯下细细端详。棋子触手冰凉,偶尔会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仿佛在嘲笑他的选择:是失去灵魂换取功名,还是保全性命甘于平凡?
袁绍杰不知道那夜若完成棋局自己会怎样,但他确信一点:有些游戏,永远不该开始。
秋雨连绵的夜晚,袁绍杰寄居在长安城南一处简陋的客栈里。窗外雨打芭蕉,屋内油灯如豆,他辗转难眠,手指间不停地摩挲着那枚从华山带回来的黑色棋子。三个月过去了,科举失利的阴影仍笼罩着他,更令他不安的是那些日渐清晰的诡异记忆——那晚在古庙中的经历,细节正变得越来越鲜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唤醒它们。
棋子突然变得滚烫,袁绍杰惊得松手,黑子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他俯身去捡,却发现棋子直立着旋转不止,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油灯的火苗倏地变成诡异的青绿色,墙上他的影子突然多出一个——分明是两个人影并排而坐!
“公子别来无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袁绍杰猛地回头,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桌上的茶杯却凭空升起,倾斜,仿佛有人在啜饮。茶杯放回桌面时,一圈水渍自然形成一个完整的太极图案。
“玄真道长?“袁绍杰声音发颤,后背紧贴墙壁。
虚空中传来低沉的笑声:“贫道借你三十年阳寿未成,反被你毁了百年道行。这笔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地板上的黑子突然跳起,啪地粘在袁绍杰眉心。一股刺骨寒意从眉心直贯全身,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四个血红的字:“债必偿“。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房间角落——一个模糊的白影正缓缓显现轮廓。袁绍杰想喊却发不出声,双腿像生了根般无法移动。白影越来越清晰,正是那玄真道长的模样,但面容枯槁如骷髅,道袍下摆空空荡荡,竟是飘在半空。
“你以为掀翻棋盘就能逃脱?“玄真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棋子认主,你带它离开那刻,契约已成。“
袁绍杰的左手突然有了知觉,疯狂抓挠眉心那枚黑子,却摸到一片光滑——棋子竟已融入皮肉!铜镜中,他看见自己眉心浮现出一个黑色的棋子印记,正缓缓旋转。
“三日后子时,带着你的肉身来华山玉泉院旧址。“玄真的身影开始消散,“否则,你偷走的棋子会先要了你的命。“
最后一丝白影消散时,油灯恢复正常,袁绍杰终于能动了。他跌跌撞撞冲到铜镜前,眉心哪有什么印记?可当他转身时,镜中的“自己“却还站在原地,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眉心黑印清晰可见。
接下来两天,袁绍杰试遍了所有方法:找道士作法,黑狗血泼身,甚至用刀割眉心——伤口流出的竟是黑水,且转眼愈合。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遗忘重要的事:父母的面容、熟读的经典、甚至自己的名字。而每当忘记一件事,铜镜里的“另一个自己“就变得清晰一分。
第三天黄昏,袁绍杰呆坐在客栈窗前,忽然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泛黄的棋谱。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棋局,正是那晚在古庙所见。不同的是,这次棋谱上明确标注着红字:“黑先白后,生死自择“。
他恍然大悟——那晚他是被迫接替黑棋,而真正的解法或许是...
子时将至,袁绍杰独自站在华山玉泉院废墟。月光惨白,照得残垣断壁如同森森白骨。他取出准备好的微型棋盘放在断碑上,按照记忆摆出那晚的残局,然后——执白先行。
白子落下的瞬间,狂风大作。无数黑影从地底冒出,化作人形围成一圈。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面容模糊,但眉心都有黑色棋子印记。袁绍杰明白,这些都是曾经的“棋手“。
玄真的身影在棋盘对面凝实,这次是实体,枯瘦的手指敲打着棋盘:“聪明。知道用白子反制。可惜...“他突然掀翻棋盘,“这次不玩这个。“
黑影们一拥而上,按住袁绍杰的四肢。玄真从袖中抽出一把骨刀,刀身刻满符咒:“既然你不愿下棋,那就直接换吧。“
骨刀刺向袁绍杰眉心刹那,他突然大喊:“你根本不是什么玄真!你是玉泉院第一任住持清虚子的心魔!那些石碑上记载了你的恶行!“
骨刀停在半空。玄真——或者说心魔——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波动:“你...读了石碑?“
“不仅读了,我还知道破解之法。“袁绍杰趁机挣脱,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棋子——这是他白天在道观重金求来的镇邪之物,“清虚子道长当年就是用它封印了你!“
白玉棋子掷出,正中“玄真“眉心。一声非人的惨叫响彻山谷,所有黑影如烟消散。袁绍杰眉心的黑印渗出黑血,滴在废墟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当最后一滴黑血流尽,东方已现曙光。袁绍杰虚脱地跪在地上,发现断碑旁多了一具盘坐的白骨,道袍早已风化,但左手握着一卷竹简。
竹简上记载着真相:清虚子为求长生创出“夺命棋“,最终被自己的心魔反噬。临终前他将心魔封印在棋局中,唯有真正看破生死的人才能彻底消灭它。
袁绍杰回到长安后,将这段经历写成《华山棋异录》。奇怪的是,每个读过的人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山顶下着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后来此书被列为禁书,而袁绍杰本人则隐居山林,据说有人看见他常与一位白发道人在云中对弈。
而那枚白玉棋子,至今仍在华山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袁绍杰在华山深处结庐而居已逾三载。那日破除心魔后,他眉心的黑印虽消,却落下个古怪病症——每逢月圆之夜,右眼便会映出黑白二色,所见之物皆如棋盘上的纵横交错。
这夜山雨初歇,袁绍杰正在草庐翻阅《周易》,忽听得门外枯枝断裂之声。推门望去,月光下站着个浑身湿透的锦衣少年,腰间悬着的鎏金棋罐叮当作响。
“晚生柳青阳,冒昧打扰先生。“少年行礼时,袁绍杰的右眼突然刺痛——在黑白视野里,少年周身缠绕着与当年玄真如出一辙的黑气。
“柳公子夜访荒山,所为何事?“袁绍杰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右眼避开月光。
少年解下棋罐,露出里面莹润如玉的棋子:“家父月前得了个古棋谱,照着下过一局后竟昏迷不醒。医者说魂魄有缺,听闻先生精通棋道异术......“
袁绍杰的右眼剧烈跳动,透过棋罐看到里面根本不是棋子,而是密密麻麻的微型人头!他强忍惊骇接过棋罐,触手竟是温热的,仿佛装着活物。
“令尊下的什么棋谱?“
“说是叫《幽冥谱》。“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卷泛着尸臭的竹简,“那卖谱的道士眉心有颗黑痣......“
袁绍杰脑中轰然作响。三年前玄真消散前,他分明看见有缕黑气钻入地缝——如今竟借尸还魂!展开竹简,熟悉的朱砂棋局旁多了一行新添的血字:“旧债未偿,新局又开“。
突然,棋罐中的“棋子“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柳青阳的面容开始融化,露出里面腐烂的皮肉:“袁先生,这局你逃不掉的......“
袁绍杰急退三步,袖中白玉棋子飞射而出。假少年怪笑着化作黑烟,原地只余一件爬满蛆虫的寿衣。那棋罐跌落在地,数十颗“棋子“滚出来——竟真是缩至枣核大小的人头,七窍中还蠕动着红线!
拾起一根红线细看,袁绍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每根线上都系着张小纸条,写着不同人的生辰八字。最末一根红线的末端,赫然绑着他的姓名!
夜枭凄厉的啼叫声中,山雾突然变得猩红。袁绍杰冲回屋内取出《华山棋异录》残稿,在最后一页发现不知何时多出的朱砂批注:“棋局九重,一重一劫“。原先空白的封底内侧,浮现出八幅不同棋谱,恰似八张狰狞鬼脸。
他猛然醒悟:当年破的不过是第一重局,而今玄真借他人之躯,已布下连环杀阵。那些红线牵连的,恐怕都是被卷入棋局的无辜者......
次日黎明,袁绍杰在草庐前焚毁了所有棋谱。火焰中传出无数惨叫,灰烬却聚成箭头指向东方。他循迹挖出个青铜匣子,里面躺着张人皮制成的棋盘,还有半局用血凝固的残棋。
正当指尖触及棋盘时,身后传来清越钟声。回头望去,云雾间竟浮现出真正的玉泉院轮廓,有位鹤发童颜的老道正在山门前扫地。
“清虚子前辈?“袁绍杰惊呼。
老道笑而不答,扫帚在地上划出十九道纵横线:“心魔不死,只因执念未消。你可愿以身为子,入这红尘大棋?“
袁绍杰望向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已布满棋格状的纹路。他忽然明白了宿命——从三年前踏入古庙那刻起,自己就成了棋局的一部分。而今唯有勘破最后八重杀局,方能真正终结这场跨越百年的因果......
山风卷起燃烧的灰烬,在空中组成巨大的太极图。袁绍杰整衣肃立,向着幻象中的道观深深一揖。当他再抬头时,发现朝阳已将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分明是枚棱角分明的黑子,正牢牢钉在棋盘天元之位。
暴雨倾盆的深夜,袁绍杰在青铜匣中发现的人皮棋盘突然渗出鲜血。那些干涸的血棋子在雨水中渐渐融化,化作一条条细小的血蛇,顺着他的指尖缠绕而上。右眼的黑白视野里,每条血蛇体内都裹着一缕挣扎的魂魄。
“先生救命!“
凄厉的呼救声从棋盘传来,袁绍杰惊觉那血蛇缠绕之处,自己的皮肤正逐渐变成半透明的棋枰纹理。远处山道上,八盏幽绿的灯笼无声飘来,每盏灯笼上都映着一张扭曲的人脸——正是红线名单上的八人!
清虚子的幻影在雨中叹息:“痴儿,你可知这棋盘是用何物所制?“
话音未落,人皮棋盘突然剧烈抖动,浮现出数百个凸起的五官轮廓。袁绍杰这才骇然发现,整张棋盘竟是由无数张人脸拼缝而成,那些空洞的眼眶正汩汩流出黑水。
第一盏绿灯笼已飘至眼前,灯笼纸“噗“地裂开,钻出个浑身长满棋子的怪物。它腹部嵌着的正是《幽冥谱》第二局,每颗棋子都在皮下蠕动。
“袁公子...来下完这局...“怪物的声音像是千百人同时在呻吟。
袁绍杰急退间踩到地上一滩黑水,水中突然伸出白骨手爪抓住他的脚踝。右眼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黑白视野里浮现出当年玄真被封印前的最后景象——那道逃逸的黑气,分明钻进了他随身携带的白玉棋子!
“原来如此!“他忍痛扯下腰间玉佩摔碎在地。玉屑纷飞中,一缕黑烟尖叫着想要逃窜,却被雨中突然显现的太极图当头罩住。八盏灯笼同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些被困的魂魄化作流光四散。
清虚子的声音在雷声中回荡:“心魔本无相,是你心中的执念在养蛊!“
袁绍杰怔怔看着自己已变成半透明棋枰的双手,终于明白这场延续百年的棋局,从来都是自己与自己的对弈。那些看似外来的劫难,实则是心魔在借他的手布下一重重陷阱......
山雨停歇时,朝阳照在满地狼藉的草庐前。袁绍杰将最后一片染血的人皮棋盘投入火中,火焰里浮现出八局完整的棋谱。当灰烬随风散尽,他掌心的棋格纹路开始褪去,右眼也恢复了常色。
只是从此之后,华山云雾间偶尔会传来清越的落子声,樵夫们都说那是两位仙人在云中对弈。而山脚的村落里,永远流传着个警告:若在山中拾到黑白棋子,切记要投入火中——有些棋局,一旦开始就永无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