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站在祠堂中央,干枯的莲花在他掌心化作齑粉。一阵穿堂风掠过,死去的白蛇突然睁开猩红的眼睛,化作两道红光钻入他的七窍。
“啊——!“他跪倒在地,无数记忆如毒蛇般撕咬着他的神魂。这一次,他看见了自己亲手将红线系在虞清荷腕上,看见自己用尚方宝剑斩断百姓的记忆,看见虞清婉在月下为他熬煮长生汤药......
祠堂的梁柱突然渗出鲜血,那些血迹在墙上蜿蜒,渐渐组成一幅壁画:正是三年前那个上元夜,莲池边站着的不是两姐妹,而是三个身影——多出来的那个黑袍人,正将红线分别系在三人的手腕上。
“师父......“王敬浑身颤抖,记忆最深处的封印终于破碎。那黑袍人是教他法术的苗疆巫师,所谓长生秘术,需要至亲之人的魂魄为引。他骗了虞家姐妹,却没想到清荷早已识破,在最后一刻用玉簪刺穿了自己的心脉。
祠堂外突然传来三声钟响,午时的阳光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王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分离——一个穿官袍的影子持剑而立,一个着青衫的影子伏案读书,还有个披头散发的影子在啃食自己的手掌。
“时辰到了。“卖花姑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王敬抬头,看见祠堂的横梁上垂下一根白绫,绫缎上绣着血字:“戌时三刻,魂归离恨“。白绫无风自动,慢慢套成一个圈。
他发疯似的冲出祠堂,却发现整座城正在消失。街道像被擦去的墨迹般褪色,行人一个个化作青烟。唯有城门口的老槐树越发葱郁,树下坐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正用红线编着花绳。
“大哥哥,来玩翻花绳吗?“女孩抬起头,竟是十岁时的虞清荷。她手腕上的红线突然暴长,如毒蛇般缠上王敬的脖颈:“这次轮到你了。“
窒息中,王敬看见槐树裂开,树心里嵌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无数个时空的自己:有正在上吊的官员,有投井的书生,有癫狂的乞丐......每个“王敬“的腰间都挂着那半块铜镜。
“你终于明白了?“虞清婉的声音从树顶传来。她白衣飘飘地坐在枝头,发间玉簪滴着血,“所谓轮回,是你永远逃不掉的报应。“
红线越收越紧,王敬在濒死之际突然大笑。他掏出怀中所有铜镜碎片,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鲜血喷溅在槐树上,树皮顿时冒出青烟。
“我愿魂飞魄散......“他嘶吼着扯断红线,“换这场孽债......“话未说完,整棵槐树轰然倒塌,树根处露出具水晶棺椁——里面躺着三个缠绕红线的人偶,正是他们三人的模样。
天突然黑了。王敬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手中握着滴血的玉簪。池水映出上元夜的灯火,对岸站着穿嫁衣的虞清荷,她微笑着解开衣带:“夫君,该喝合卺酒了。“
这次,王敬没有逃。他缓步走向新娘,将玉簪轻轻插回她的发间。当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发丝时,整座莲池突然开满并蒂莲。花瓣纷飞中,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渐渐消散。
晨光再现时,城东祠堂的废墟上开了片野莲。偶尔有路人听见风中似有私语,细听却是最寻常的市井喧哗。只有那卖炊饼的老汉总在收摊时,往莲塘里扔两个馒头:“怪哉,这莲花怎的永远不谢?“
王敬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莲塘中央。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星斗,却不见自己的影子。脚下踩着的是无数块破碎的铜镜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过往。
“这次,你终于不再逃了。“虞清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敬转身,看见她赤足站在水面上,素白的衣裙下摆浸着血色,手腕上的红线已经褪成淡粉色。
莲塘突然掀起涟漪,水底浮起九盏青铜灯,灯芯燃着幽蓝火焰。每盏灯上都刻着生辰八字——王敬认出那是他们三人的三生三世。最早的一盏灯上,红线缠绕的竟是三个孩童在桃树下结义的情景。
“原来如此......“王敬跪倒在水中,记忆如潮水般彻底涌来。最初的最初,他们是山中修行的道友,因贪求长生盗取禁术,才落得世世纠缠的果报。
水面突然凝结成冰,虞清婉从冰层下缓缓升起。她发间的玉簪已经断裂,眼角有血泪滑落:“师弟,你可知这千年轮回,为的就是等这一刻?“她指向最中央的那盏青铜灯,灯焰中隐约可见一卷竹简。
王敬伸手触碰灯焰,灼痛中竹简文字浮现脑海——这是解除诅咒的唯一方法:需要被诅咒者心甘情愿魂飞魄散。他忽然明白为何每一世的自己都会在最后关头失去记忆,那是残魂本能的求生欲。
“该结束了。“虞清荷的素手轻抚过他的脸颊,指尖冰凉刺骨。王敬看见她掌心有个铜钱大小的窟窿,正是当年自己那一剑留下的。
冰层下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整个莲塘开始旋转。王敬在漩涡中心大笑,突然拔出虞清荷发间的半截玉簪,刺入自己眉心。鲜血溅在青铜灯上,九盏灯同时爆发出刺目金光。
“我愿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他的身体开始透明,“换你们二人......“话未说完,虞清婉却猛地扑来,将剩余半截玉簪插入自己心口。
“蠢货!“她嘴角溢血,“谁要你这种......“金光中,三人的魂魄如烟交织,千年的怨气渐渐化作漫天流萤。
最后一刻,王敬看见虞清荷哭着微笑,她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淡去:“阿兄,其实每一世......“话音未落,天地间响起清越的玉磬声。
晨光熹微时,早起的老农发现莲塘的并蒂莲一夜凋零。塘底沉着面完整的铜镜,镜边缠着褪色的红线。有顽童将铜镜捞起,照见的却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吓得当场摔碎了镜子。
后来有人说,每逢上元夜,能看见塘边站着三个模糊的身影。穿官服的男子在煮酒,白衣女子在抚琴,还有个撑油纸伞的姑娘往水里放莲花灯。灯芯燃着的不是烛火,而是三缕纠缠的青丝。
更奇怪的是,碎镜片被村民们捡回家后,每片照出的都是圆满无缺的影像。唯有村口老槐树上的刻痕,年年都会多出一道,像是有人在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某个戌时三刻,打更人看见槐树下坐着个疯癫书生。那人用红线系着半块玉佩,正对月独酌。走近时却只剩满地纸灰,风一吹,灰烬里露出烧了一半的并蒂莲图案。
王敬坐在槐树下,手中的半块玉佩突然发烫。红线无风自燃,青烟中浮现出虞清荷的虚影。她这次没有笑,只是悲伤地望着远方:“阿兄,你还不明白吗?轮回之外,尚有......“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王敬突然将燃烧的红线吞入口中。火焰从七窍喷出,却烧不毁他唇边决绝的笑:“我知道,我们都在真实世界的黄泉路上。“
火焰暴涨的瞬间,四周景象如褪色的画卷般剥落。王敬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青石桥上,桥下血黄色的忘川水奔流不息。对岸的曼珠沙华花丛中,虞清婉正在给新死的亡魂分发孟婆汤。
“第一千零一个轮回。“判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大人,你终于挣脱了自己造的梦魇。“
王敬转身,看见生死簿上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名字——每一世都死在戌时三刻,每一世都困在记忆的迷宫里。而最后一页的批注让他浑身颤抖:“贞观七年,御史王敬查办巫蛊案,为试邪术竟以妻妹为祭......“
桥头突然传来碗碎的声音。虞清荷端着孟婆汤的素手微微发抖:“阿兄现在可愿饮下这碗汤?“她撩起额发,露出那道致命的剑伤,“就像当年你亲手喂我的那杯毒酒。“
王敬望向忘川,水中倒映出无数个时空的碎片:有他举剑的瞬间,有清荷坠莲池的刹那,更多的是清婉在月下用红线缝补破碎魂魄的身影。原来所谓诅咒,不过是痴人用执念织就的牢笼。
“我喝。“他接过陶碗,却在触碰的刹那将汤洒入忘川。河水沸腾,浮现出三生石上被抹去的真相——当年真正修炼邪术的是他自己,而清婉才是那个试图阻止的钦差。
孟婆突然叹息:“痴儿,你困住的不只是她们。“她衣袖一挥,忘川水倒流成镜,映出桥墩下蜷缩的透明身影——那是最初的王敬,正用红线将自己缚在轮回的齿轮上。
天空突然飘起红雨,每一滴都带着莲香。王敬在雨中大笑,抽出判官笔将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狠狠划去。鲜血从笔尖喷涌,化作漫天燃烧的蝴蝶。
“如此,我们三人......“他纵身跃入忘川前最后回头,“才算真正两清了。“
奈何桥剧烈震动,所有前尘往事都随着他的坠落而沸腾。清婉终于扔了汤勺,清荷的泪滴在河面绽开红莲。而在最深的水底,王敬看见自己松开了紧握千年的红线。
人间又是上元夜,某个孩童将莲花灯放入河中。灯芯突然爆出火星,照亮水底三枚纠缠的铜钱。老人们说这是吉兆,却没人看见铜钱上褪色的血迹,正随着水流慢慢化开。
王敬在忘川水中不断下沉,铜钱的血迹化作缕缕红丝,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水底传来玉磬清响,一座青铜巨门缓缓开启,门上刻着“无间“二字。
“你终于来了。“门内传来虞清婉冰冷的声音。王敬踏入的瞬间,无数记忆如尖刀般刺入脑海——原来所谓的三生三世,不过是无间地狱最表层的幻境。真正的惩罚,是要他永远困在记忆的迷宫中,重复最痛苦的瞬间。
青铜殿内矗立着九面巨大的铜镜,每面镜中都映着不同的场景:第一面镜里,他正将毒酒递给哭泣的虞清荷;第二面镜中,尚方宝剑刺穿清婉心口;第三面镜内,黑袍巫师将红线系上三人的手腕......
“选一面吧。“清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手中提着那盏记忆灯笼,“这次你可以永远留在最喜欢的记忆里。“
王敬却突然笑了,他伸手抚过每一面铜镜,镜面随即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我记起来了,这里根本不是地府。“他指向殿顶的星空,“那些星星,是当年我书房顶棚绘制的星图。“
整个空间开始扭曲,铜镜碎片化作流沙。清婉的惊呼声中,王敬从怀中掏出那枚始终带在身上的玉佩——根本不是“勿忘“,而是刻着“大梦“二字。
“我们三个,其实都困在那场未完的法事里。“流沙淹没脚踝时,王敬突然抓住清婉和清荷的手,“当年走火入魔的,是我们共同的心魔。“
最后的记忆如惊雷劈开——贞观七年的雨夜,他们三人确实在尝试逆转生死的禁术,却在关键时刻被天雷击中。肉身焚毁的瞬间,三缕残魂纠缠着坠入了共同制造的幻境。
流沙淹没头顶的刹那,王敬用最后力气捏碎玉佩。强光中,他看见真实的场景:荒废多年的道观里,三具枯骨围坐在法阵中,指骨间缠绕着褪色的红线。屋外,一株野生的并蒂莲在暴雨中摇曳。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破败的窗棂,那些红线终于风化碎裂。有采药人曾说,那日听见观中传出三声叹息,随后有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纠缠许久才散。而观前干涸多年的莲池,竟一夜之间开满了红白相间的并蒂莲。
后来每到上元夜,附近的村民都能看见三盏莲花灯顺流而下。最奇怪的是,无论风浪多大,三盏灯始终并排而行,直到消失在河道转弯处。有胆大的孩子追着灯跑,回来却说听见有人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词句听不真切,只记得反复吟唱着“戌时三刻“四字。
而道观废墟的断墙上,不知被谁用炭笔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画工拙劣,却透着说不出的圆满。雨水冲刷多年,那痕迹始终不褪,就像某种执念终于得到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