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惊雷炸响时，王景正在油灯下修补一只旧木屐。那是他儿子王瑞小时候最爱穿的，鞋底已经磨得极薄，他却舍不得扔。三年前边关传来噩耗后，这些旧物就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爹，我回来了。“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王景手中的锥子猛地扎进拇指。他顾不上疼痛，踉跄着扑向院门。门闩在颤抖的手指间滑动三次才打开，一道闪电劈下，照亮门外浑身湿透的青年。
“瑞儿？“王景的声音支离破碎。那张脸确实是他儿子的，只是比记忆中瘦削许多，左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年轻人露出笑容，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是我啊爹，我回来了。“
王景伸手去摸儿子的脸，触感冰凉却真实。他忽然双腿发软，被王瑞一把扶住。碰到儿子手臂的瞬间，王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土气息，但很快被雨水的腥气掩盖。
“他们说...说你死在玉门关了。“王景被儿子半搀半抱地带进堂屋，声音仍在发抖，“尸骨都...“
“我只是受了重伤，被胡商所救。“王瑞熟练地找到干布递给父亲，自己却站在滴水檐下不进来，“昏迷三年，前些日子才醒。一能走动就赶回来了。“
王景这才注意到儿子浑身都在滴水，地上却不见水渍。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想必是雨水渗进了砖缝。他忙不迭地翻出干净衣裳：“快换上，别着凉。“
王瑞接过衣服，却站在原地不动：“爹先去歇着吧，我自己来。“
那夜王景辗转难眠。三更时分，他听见隔壁传来窸窣声，借着窗纸透进的月光，他看见儿子在黑暗中整理行囊——没有点灯，动作却异常精准，仿佛能在漆黑中视物。
次日清晨，王景做了儿子最爱吃的葱油饼。王瑞坐在三年前常坐的位置，姿势分毫不差。但当热饼递到面前时，他只是撕下一小块慢慢咀嚼。
“不合胃口？“王景问。
王瑞摇头：“在胡人那里伤了脾胃，吃不得油腻。“说着给父亲盛了碗粥，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离开。王景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块暗紫色斑痕，像是淤血。
饭后王景说要请郎中来看看，王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必！“力道大得惊人，随即又松开，“我是说...胡医已经治好了，静养就行。“
接下来的日子诡异而平静。王瑞白天陪父亲说话下棋，夜里却总不见踪影。村里有人来访，他都恰好不在。更奇怪的是，原本挂在堂屋的铜镜不知何时被收进了柜子。
第七天夜里，王景起夜时看见儿子站在井边。月光下，王瑞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把把潮湿的泥土塞进嘴里。听到动静转身时，他嘴角还沾着黑褐色的泥渍。
“爹怎么起来了？“王瑞抹了抹嘴。
王景假装没看见异常：“口渴，找水喝。“
回房后，王景从床底拖出落满灰尘的铜镜。镜中映出他苍老的面容，以及——站在他身后的王瑞。镜中的儿子面色青白，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蠕动的黑影。
铜镜“咣当“落地。转身时，王瑞好端端地站在门口，关切地问：“爹没事吧？“
次日一早，王景借口买药去了城郊青云观。玄真道长听完叙述，取出一把桃木剑横在膝头。
“施主，令郎确实已非生人。“老道长叹息，“此乃'墓活尸'，亡者因执念太深，借尸还阳。白日与常人无异，夜里却需食腐土维持形貌。“
王景浑身发抖：“可有解救之法？“
“执念消则魂魄散。“道长递来一道黄符，“让他见镜中真容，自会明白。“
返家途中下起小雨。王景在村口遇见挎着竹篮的王瑞，篮里装着新采的草药。儿子迎上来为他撑伞，伞面倾斜全部遮向父亲，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却浑然不觉。
“爹脸色不好，可是染了风寒？“王瑞伸手探他额头，袖口滑落露出手臂——那上面布满紫黑色尸斑。
王景强忍泪水：“没事，只是...想起你小时候也常这样给我撑伞。“
当夜王景将黄符贴在铜镜背面，故意放在堂屋显眼处。二更时分，他听见镜子落地的碎裂声。冲出去时，只见王瑞跪在镜前，镜面裂成蛛网，映出无数个腐烂的面容。
“爹都知道了？“王瑞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王景泪流满面地点头。
“边关那一战...我们中了埋伏。“王瑞的身体开始渗出黑水，“我拼命往回跑，想再见爹一面...等清醒时，已经躺在乱葬岗了。“
腐臭弥漫开来，王景却上前抱住儿子：“回来就好...“
“不，爹。“王瑞推开他，皮肉如蜡般融化，“我该走了。能再见您一面，心愿已了。“
院中槐树无风自动，王瑞的身影渐渐透明。最后一刻，他变回离家时那个俊朗的青年，朝王景深深一拜。
晨光熹微时，王景抱着儿子的旧衣裳坐在门槛上。邻居经过时惊讶道：“王叔怎么坐这儿？听说昨晚雷劈了乱葬岗，有座新坟裂开了...“
王景望向晴朗的天空，轻声道：“是啊，我儿子回来道别了。“
王景在门槛上坐到日头西斜，怀中旧衣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腐土气息。邻居送来热粥时，他忽然抓住对方手腕：“老李，你闻闻这衣裳可有怪味？“老李困惑地嗅了嗅：“就是寻常樟脑味啊。“王景松开手，看着老李逃也似的背影，明白有些事终究只有自己知晓。
当夜暴雨再临。王景将铜镜碎片埋在院角桃树下，转身时瞥见井台边蹲着个黑影。走近看却是只通体乌黑的野猫，正舔舐井沿上残留的泥渍。猫眼在闪电中泛着绿光，突然口吐人言：“他给了你三日。“王景惊退两步，再定睛时只见猫尾消失在墙头。
次日清晨，王景发现枕边多了串槐树花，湿漉漉的像是刚从雨中摘下。他想起儿子七岁那年发高热，也是攥着这样的花枝不肯松手。灶台上摆着熬好的药粥，碗底沉着几味珍稀药材——这穷乡僻壤根本无处可寻。
正午时分，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王景鬼使神差地将人请进屋，那郎中把脉时突然变色：“老丈体内阴气淤积，怕是接触过墓里东西。“说着从药箱取出朱砂画的符纸，“今夜子时焚化，可保家宅平安。“
王景接过符纸，摸到背面凹凸不平。待郎中走后仔细辨认，竟是儿子幼时歪歪扭扭刻在门框上的“父子平安“四字。他浑身颤抖着冲出门去，却见那郎中在村口槐树下化作青烟消散，树皮上缓缓渗出暗红色液汁，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夜幕降临后，王景将符纸贴在堂屋正中。三更梆子响时，符纸无火自燃，青烟聚成个人形。王景老泪纵横地伸手去碰，烟雾却突然散开，裹着那件旧衣裳飞出窗外。他追到院中，看见槐树枝桠间隐约坐着个身影，月光穿过那具半透明的躯体，在地上投下斑驳影子。
“爹别追了。“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道士说得对，我本就不该回来。“
王景跪在泥地里嘶吼：“是爹没用！当年要是多凑些银钱替你赎兵役...“话未说完便被冷风呛住。槐树花纷纷扬扬落下，每一朵都在触地时化作灰烬。
破晓时分，王景在井台边发现个湿漉漉的包袱。打开是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戎装，心口处有个焦黑的箭孔。他想起儿子最后一次离家，也是穿着这件改小的军服，回头笑着说“爹等我立了军功回来“。
当天村里出了两件怪事：一是乱葬岗所有新坟都渗出黑水，二是王景家枯了三年的老梅突然开花。几个胆大的后生扒开王瑞的衣冠冢，发现棺木里只有个塞满槐树根的陶瓮，根须间缠着块刻满符咒的人骨。
第七日夜里，王景做了个清晰的梦。梦中儿子穿着素白长衫站在河边，身后跟着个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这是引路的阴差。“王瑞在梦里笑得明朗，“爹要保重，我这次真走了。“王景惊醒时，发现枕畔放着半块温润如玉的槐树木牌，上面用指甲刻着“父寿绵长“。
次日恰逢清明，王景带着新做的木屐去上坟。路过城隍庙时，看见个衣衫褴褛的老兵在兜售护身符。那老兵见他就跪：“王家老爷！三年前玉门关突围，是令郎背着我跑了十里地...“说着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腰牌，“他最后留下话，说对不住老爹，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