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斋异闻抄遗 第154章 亡人归(二)

作者:夜猫散人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09 11: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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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摩挲着腰牌上“忠勇“二字,突然明白儿子为何执意归来——不是讨要未尽的孝道,而是来偿还未说完的告别。归途中山雨骤降,他恍惚看见有个撑伞的身影走在前面,转过山坳却只剩下一地凌乱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迅速长出嫩绿的槐树苗。

家中老梅已经谢了,树下却多了个青石垒的小灶。王景蹲下身,看见灶膛里积着层香灰,拨开后露出半张未燃尽的黄纸,正是那日玄真道长给的符咒。他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咳出泪花——原来儿子连道长的把戏都看穿了,却还是配合着演完这场生死诀别。

秋收时节,王景在粮囤后发现个陶罐,装满西域才有的干果蜜饯。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画着歪歪扭扭的父子俩站在屋檐下躲雨。当晚他梦见儿子站在青云观门口,玄真道长正往他眉心点朱砂。王瑞转身作揖时,道袍下摆露出双崭新的布鞋——正是王景清明时烧的那双。

寒露那日,村里来了个游方僧人,说在王景家院墙外看见徘徊的阴兵。“施主与亡者有未解之缘?“僧人递过串槐木念珠,“一百零八颗,正好超度一个执念深重的魂灵。“

王景将念珠挂在老梅树上,当夜听见树下有棋子落盘声。透过窗纸,他看见月光下有两个对弈的人影,其中一个转过头来——是二十岁模样的自己,对面坐着幼童时期的王瑞。晨起查看时,石桌上果然摆着未下完的棋局,黑子排成“父“字,白子排成“子“字。

立冬前一天,王景在收拾儿子旧物时摔伤了腿。昏沉中感觉有人替他包扎,药香里混着淡淡的腐土味。醒来时看见床头摆着碗尚温的药汤,碗边残留着几道泥指印。他仰头饮尽,尝到三年前儿子离家时带的那个药囊的味道。

除夕夜,王景照例在桌上多摆副碗筷。守岁时听见门外有窸窣响动,开门见是个扎着红绳的包袱。里面除了年货,还有张写着“父纳福寿“的桃符,字迹与王瑞儿时练字的竹简一模一样。雪地上没有脚印,只有几片槐树叶排成箭头,指向乱葬岗方向。

正月十五,王景提着灯笼去上坟。远远望见衣冠冢前站着个模糊人影,走近时只剩下一盏漂在空中的莲花灯。灯罩上绘着父子放纸鸢的图案,提手处缠着截褪色的红头绳——正是王瑞束发用的那根。

清明细雨里,王景发现坟头长了株小槐树。树干上凸起个树瘤,形状酷似合十的双手。他靠在树上打盹,梦见儿子穿着官服回来,说在阴司当了掌籍文吏。“这下真能光宗耀祖了。“梦里的王瑞笑着展开卷轴,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王景这些年的善行。

谷雨那天,玄真道长突然登门,说感应到执念已消。老道绕着槐树转了三圈,突然用桃木剑挑开块树皮——内层木质上赫然呈现人脸纹路,眉眼活脱脱就是王瑞。道长叹道:“好痴儿,竟分了一魄守宅。“当夜雷雨交加,槐树被劈去半边,焦黑的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凝成泪滴形状。

王景将树脂雕成个小像供在堂屋。某夜醒来,看见供桌前的地上湿了一片,像是有人长跪痛哭留下的痕迹。香炉里插着三根燃尽的香,可王景清楚记得自己从未点过。

七月半鬼门开时,王景在河边放灯。有盏特别的莲花灯逆流而上,灯芯爆出个灯花,在空中组成“勿念“二字。回家时发现院门闩上别着枝并蒂莲,花茎上密密麻麻刻着《孝经》全文。

白露清晨,王景在井台边发现双新编的草鞋,鞋垫用晒干的槐花填充。穿着下地干活时,总觉得有双手在背后虚扶着。邻居们都说王老汉越活越精神,却没人看见他每晚对着空椅子说话时,桌上茶杯会自己移动留下的水痕。

寒衣节烧纸时,旋风将灰烬卷成个人形,对着王景拜了三拜。当晚他梦见儿子牵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说在阴间娶妻生子了。“闺女叫念阳,说等爷爷百年后要第一个来接。“醒来时枕边放着对精巧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永荫“二字。

腊月祭灶那日,王景突然昏倒。朦胧中听见儿子在耳边说:“爹再等等,我求了判官,咱们父子还能有三十年阳寿。“醒来时灶台上摆着碗还魂汤,药渣里混着半片青铜面具的残片。

大年三十的爆竹声中,百岁高龄的王景安详离世。村民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怀里揣着块树皮,背面用炭笔画着父子俩的全家福。合棺时突然刮来阵暖风,将供桌上的两盏长明灯吹得交相缠绕,灯焰里隐约现出相拥的人影。

下葬那天,老槐树一夜花开。有人说看见个穿白衣的年轻书生扶着位老者走向西山,也有人说那不过是晨雾造成的错觉。只有玄真道长对着新坟深深一揖——那坟头不知何时已经长了株小槐树,嫩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摆,像是挥手道别。

槐树开花的第三年,青云观的晨钟忽然自鸣三响。玄真道长拂尘一甩,望向王景老宅方向,只见一道青气直冲霄汉。老道掐指一算,连道三声“痴儿“,踏着露水匆匆下山。

此时王景正坐在院中晒太阳,手中摩挲着那枚泪滴状的树脂雕像。近来他眼前总浮现些奇异景象:井水无风起涟漪,灶火无故转青焰,连晾晒的衣裳也会自己收进柜中。最怪的是每夜子时,老梅树下必传出沙沙的扫地声,可开门只见月影婆娑。

“王施主。“玄真道长立在柴扉外,道袍下摆沾着新泥,“令郎的执念,比贫道想的还要深。“

王景将道长迎进屋,发现八仙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套茶具,壶嘴正冒着热气。道长按住他颤抖的手:“令郎一缕魂魄附在槐树上,这些年您烧的纸钱、供的饭食,他都收着了。“

话音未落,窗外槐树枝条突然疯长,在窗棂上投下个跪拜的人影。玄真道长取出一面八卦镜对准树影,镜中竟显出王瑞清晰的面容——比离家时成熟,却比亡魂归来时鲜活。

“爹。“镜中传来闷闷的声响,“儿子不孝,惊扰您这些年。“

王景老泪纵横地去摸铜镜,指尖却被一道冰凉气息缠住。玄真道长叹道:“他借槐树修炼,如今已成了地仙。只是...“老道突然转向镜面,“你可知强留阳世违反天道?“

槐树叶沙沙作响,镜面浮现出边关战场的情形:重伤的王瑞爬向同袍尸体,用最后力气在血泥中写下“父亲王景“四字。画面一转,是阴司判官翻阅生死簿时摇头:“执念太深,放他回去道别罢。“

玄真道长见状大惊:“原来阴司特许你归来?“镜中王瑞点头,又显出王景独坐空屋的画面,每夜都有槐树枝探进窗户,轻轻拂去老人枕上泪痕。

暮色四合时,道长在槐树下设坛。朱砂画的符咒刚贴到树干,树皮就渗出琥珀色的汁液,渐渐凝成个俊秀青年模样。王景踉跄上前,那树汁人形竟抬手为他拭泪,指尖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是王瑞离家时带的香囊气味。

“七日后的亥时。“玄真道长突然高声道,“贫道为你父子开阴阳路!“

接下来几日,王景家中怪事愈甚。米缸总是一夜满溢,柴垛无故增多,连破损的窗纸都自动修补如新。第七日清晨,王景发现院中多了口朱漆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季衣裳,从里到外全是王瑞生前惯穿的式样。最底下压着本手札,记录着这些年来王景的饮食起居,字迹由开始的歪斜逐渐变得工整有力。

亥时将至,玄真道长在院中铺开七盏莲花灯。王景按照嘱咐换上儿子准备的新衣,忽然发现袖口内绣着“长乐“二字——正是亡妻生前常念叨的吉祥话。此时槐树无风自动,树脂如雨滴落,在地上汇成个清晰的“孝“字。

“闭眼!“玄真道长突然喝道。王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站在座白玉桥上。桥那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离家时的戎装,腰间却配着文士的玉佩。

“爹。“王瑞笑着招手,身后忽然浮现出更多人影——有战死的同袍,早逝的王氏宗亲,甚至还有王景儿时养过的大黄狗。最奇的是个穿红袄的女娃娃,正躲在王瑞身后怯生生地张望。

玄真道长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王施主,一炷香时间。“

王景跌跌撞撞奔向儿子,触碰瞬间竟感到久违的体温。王瑞引他看过阴间的宅院,书架上摆着王景这些年烧去的《论语》《春秋》,案头还摊着未抄完的《金刚经》。那女童捧来茶盏,正是王家祖传的青瓷样式。

“这是念阳,儿子在阴间收养的孤女。“王瑞摸着女童的发髻,“她总吵着要见爷爷。“女童忽然从荷包里掏出把槐树籽,奶声奶气道:“爷爷种在院子里,就能天天看见爹爹啦。“

远处传来钟声,王瑞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阴司念我孝心,特许在忘川畔当个引渡吏。爹百年之后,儿子必定亲自...“话未说完,王景就觉得身子往后急坠。

醒来时躺在自家床上,枕边放着个柳条编的小摇篮,里面堆满槐树籽。玄真道长正在收拾法器,见他醒来便笑:“令郎好大手笔,这些可是能通阴阳的灵种。“

自那日后,王景在院中遍植槐树。说也奇怪,树苗三日便抽枝,七日便成荫,月余就已开花结果。更奇的是每值王瑞忌日,所有槐树都会无风自动,叶片碰撞声宛如少年清朗的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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