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寒食节,百岁高龄的王景在槐荫下安详闭目。村民赶来时,只见老者面带微笑,怀中抱着个柳条摇篮,里面除了槐树籽,还多了对小小的银脚镯。下葬那日,有人看见个穿白衣的年轻官吏牵着女童从新坟前走过,坟头瞬间长出株并蒂槐,花开如雪,香传十里。
玄真道长在墓碑前放下盏长明灯,灯焰忽然分作两股,一股青烟直上九霄,一股沉入黄土。老道捋须而笑,对着空荡荡的田间小路深施一礼——那里有两行浅浅的脚印,大的套着小的,一路延伸向西山落日处。
后来青云观的典籍里多了页记载:“大梁年间,有孝子王瑞,魂归阳世尽孝,后为忘川引渡使。其父王景享年一百零八岁,葬日有异香遍野。乡人立庙祀之,庙前双槐夜发幽光,病者取叶煎服立愈,人称'孝感双槐'。“
而王景老宅的井台边,至今还能在雨夜听见棋子落盘的轻响。有胆大者从门缝窥视,总见一老一少对坐手谈,案头茶烟袅袅,映得墙上的并蒂槐影婆娑如活。
槐花飘香的第五个年头,王景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每日清晨都要用井水擦拭那尊树脂雕像,指尖摩挲过雕像眉眼时,总会有几片槐叶恰好落在肩头。村里顽童传说,王老汉擦雕像时,树荫里总站着个穿白衫的模糊人影。
端阳节前夜,王景梦见儿子站在青云观的山门前。这次的王瑞戴着乌纱帽,腰间悬着青铜令牌,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皂衣的阴差。“爹,“梦里的儿子笑得腼腆,“阴司擢升孩儿为巡察使,往后能常来阳间走动。“醒来时,王景发现枕边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糯米粽,粽叶上沾着忘川特有的青苔。
七日后,城里来了个卖胭脂的货郎,在王景家门口摔破了箩筐。胭脂盒滚进门槛,竟自动排成北斗七星的模样。货郎吓得跪地磕头,王景却笑着扶起他:“是我儿子顽皮。“说着往门外槐树方向作了个揖。当晚,王景在米缸里发现盒西域胭脂,底下压着张描红纸,歪歪扭扭写着“念阳习字“。
中元节放河灯时,王景的灯盏刚入水就沉了。正疑惑间,水面突然浮起盏琉璃宫灯,灯罩上画着幅父子春耕图。更奇的是灯芯爆出七朵灯花,在空中组成“阴晴圆缺“四字。归家途中,王景听见田埂边有孩童嬉戏声,月光下分明看见个穿红袄的女娃在追萤火虫,身后飘着缕白雾凝成的人影。
白露那日,玄真道长突然造访,指着院中最大的槐树说:“令郎求了道牒文,要接您去阴间小住三日。“老道从袖中取出张黄纸,上面盖着朱红的冥府大印。王景接过时,树冠突然落下场花雨,每朵花蕊里都藏着粒晶莹的露珠,落地竟成珍珠。
当夜子时,槐树下浮现出座白玉桥。王景踏上去的瞬间,满院槐树无风自动,所有落叶都朝同一个方向翻卷,像在指路。桥尽头是座青瓦小院,王瑞穿着家常棉布衫正在喂鹤,见他来了忙迎上来搀扶。那手温暖干燥,与活人无异。
“爹别怕,“王瑞引他进屋,“这是儿子用百年功德换的'返阳居',在此处与阳世无异。“屋里陈设竟与王家老宅一模一样,连王景年轻时用过的烟袋都挂在原处。最奇的是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片上还带着今晨的露水。
三日期满时,王瑞带着父亲逛了冥市。鬼火灯笼下,王景看见早逝的妻子在绣庄挑花样,过世的老友在茶楼听戏,连幼时养的大黄狗都在肉铺前摇尾巴。临别时念阳塞给爷爷个香囊,里面装着会发光的槐树籽:“种在床头,就能梦见爹爹啦。“
王景还阳那日,村里人都看见他家屋顶笼罩着七彩祥云。玄真道长站在云下捋须微笑,直到云中隐约现出戴乌纱帽的人影对他拱手,老道才郑重还礼。王景醒来时,发现手中攥着阴间的泥土,而床头真的多了株会发光的槐树苗。
重阳节登高,王景在山顶捡到块奇石。石纹天然形成父子对弈图,更妙的是每当月圆之夜,石头上会渗出清冽的酒香。有夜他醉后伏案而眠,朦胧间见王瑞在灯下替他抄写《地藏经》,写满一页就烧一页,纸灰化作青蝶飞出窗外。
腊月祭灶时,灶王爷画像突然自己更新了。新画上的灶神旁边,分明站着个捧簿册的年轻文吏,模样与王瑞有七分相似。王景笑着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槐树枝,火苗立刻蹿出朵莲花形状。
王景百岁寿辰那日,院子里突然多了张百年老槐打造的太师椅。他刚坐上去,所有槐树同时开花,花香凝成实质的云雾托着他缓缓离地三尺。村民们惊呼声中,云雾里传来清朗的笑语,像是许多年轻人在齐声贺寿。玄真道长说,那是王瑞带着阴间的同僚来给父亲祝寿。
立春清晨,王景在门楣上发现个崭新的桃符。不同于寻常的“吉祥如意“,上面刻着“父子同心“四个篆字。更奇的是桃符背面用金粉画着幅微缩的《清明上河图》,细看能找到王瑞站在虹桥上对家宅方向作揖的身影。
谷雨前后,王景开始准备后事。他亲手用槐木刻了块灵牌,刚放下刻刀,牌位上就自动浮现出鎏金的名字。下葬用的寿衣也不知被谁连夜绣上了暗纹,在烛光下显现出百槐朝月的图案。
临终那日,满院槐树突然枯萎。王景却精神矍铄,撑着病体给每棵树浇了遍水。当夜子时,村民们都看见王家老宅上空有白虹贯月,隐约听见鼓乐之声。玄真道长带着法器赶来时,只见王景含笑闭目,怀中抱着那尊树脂雕像,而满院枯槐竟在同一刻重焕新芽。
葬礼上发生了三件奇事:一是棺材抬到坟前时自动轻了一半;二是下葬时突然飞来群白鹤,每只都衔着枝槐花投入墓穴;三是王景墓碑刚立好就爬满青藤,结出形如官印的果实。后来有人梦见王瑞穿着官服在阴司大堂判案,案头摆着与父亲对弈的棋盘,而王景就坐在旁侧的太师椅上捋须微笑。
如今那村子还流传着个习俗:每逢清明,家家户户都要在门前插枝槐条。据说这样就能得到王氏父子的庇佑,而夜归的人总能在雾里看见两盏并行的灯笼,一盏暖如夕阳,一盏清似月光,照着所有思念至深的归途。
寒食节的细雨沾湿了新坟前的纸灰,那株并蒂槐的嫩芽上凝着水珠,像极了王景临终时眼角的泪。玄真道长在坟前焚化最后一道青词,忽见两缕青烟纠缠着升入云端,化作比翼鸟的形状向西飞去。
七七之日,守墓人夜闻环佩叮当。提灯查看时,见墓碑前摆着尚带露水的时鲜供果,而青石板上留着两双水痕——一双是老者布鞋的印记,另一双则是官靴的纹路。更奇的是供桌香炉里插着三炷返魂香,烟气在空中凝成“慎终追远“四个篆字。
百日祭时,村里来了个云游的画师。那人在王家老宅前支起画架,却说不是自己在动笔,而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引着他的腕子。完成的画作上,槐荫里分明多出个穿白衣的年轻文士,正扶着位老者赏花。画师惊恐欲撕,玄真道长却拦住他:“这是王氏父子得了阴籍,特来留影告慰乡邻。“
画作挂在祠堂的第三年,一个穿红袄的女童在暴雨夜叩响村长家门。小丫头递上个油纸包就消失在雨幕中,包里是王景生前常戴的毡帽,内衬用金线绣着“念阳手制“四字。更奇的是第二日祠堂画像更新,老者身侧多了个总角女童,正踮脚为他系斗篷带子。
中元节河灯漂流时,有人看见盏并蒂莲灯逆流而上。灯罩两面各绘人像:正面是王景教幼子认字的场景,背面却是成年王瑞扶父亲过桥的画面。灯芯爆出七彩火星,在河面上铺成座虹桥形状,隐约有笑语从桥上传来。
八月十五,青云观的小道士打扫偏殿时,发现供桌上的铜镜映出奇景:镜中王瑞正在槐树下设宴,首座王景举杯畅饮,席间还有多位已故村民。最骇人的是镜外供品竟在缓缓减少,月饼上的牙印细小整齐,像是女童所留。
玄真道长九十大寿那日,道观突然满院生香。众人寻至后山,发现荒芜多年的古坟堆里长出株参天槐树,树干上天然形成“孝感通天“四个凸纹。老道士对着槐树三拜,树冠突然落下个锦囊,内装阴司特许的“阴阳探亲牒“,墨迹尚新。
寒衣节烧纸衣时,旋风卷着灰烬在王家老宅遗址上旋出人形。有胆大的凑近看,灰烬组成的竟是王景牵着穿官服的儿子,两人中间还夹着个扎冲天辫的小丫头。夜风吹散人影时,空中飘落件崭新的羊皮袄,尺寸正好合玄真道长的身形。
冬至祭祖的鼓乐声中,祠堂画像无端更新。新画上王瑞的乌纱帽换成了判官冠,王景的布衣变成了星君袍,连念阳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更奇的是供桌上的黄酒,每日清晨都会浅下去三分,杯底沉着几瓣新鲜的槐花。
来年开春,村里闹起瘟疫。当夜所有村民都梦见王景提着药囊走家串户,身后跟着捧花名册的王瑞。醒来时家家门槛外都放着包草药,包药的黄纸上印着冥府朱印。药到病除后,里正带人重修王家老宅,梁上突然掉下个雕花木匣,内装王瑞生前没写完的《孝经注疏》。
七月半的月光下,守墓人看见并蒂槐的树影里走出三个身影。老者坐在藤椅上摇扇,青年判官在旁研墨,少女则蹦跳着采摘夜放的槐花。待到梆子响过三更,影子便随着晨露一起消散,只留下满地花瓣排成的“平安“字样。
玄真道长坐化那日,槐树突然开出金色的花朵。村民将道长葬在王景墓侧,下葬时听见泥土下有说笑声。翌日坟前长出株小槐树,树干上自然形成的纹路恰似三人对坐——老道士正在给王氏父子泡茶,穿红裙的姑娘在旁剥莲子。
如今那村子还留着个习俗:新生儿满月时要取槐叶煮水沐浴。据说这样长大的孩子都格外孝顺,因为夜半常有个穿白衣的判官来查寝,替他们掖被角的动作温柔又笨拙,就像当年那个在战场上用最后力气写下父亲名字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