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怡潼从未想过,一面铜锣会改变他的一生。
父亲刘老爷六十大寿那天,刘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刘怡潼作为家中次子,站在兄长刘景天身后,安静地履行着应尽的礼数。宴席过半时,管家捧着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匆匆走来。
“二少爷,门外有个卖艺的老头,说是特地来给老爷贺寿的。“管家压低声音,“他留下这个就走了,说是给刘家二公子的礼物。“
刘怡潼皱眉接过,红绸滑落,露出一面古旧的铜锣。铜锣边缘刻着一圈古怪花纹,中央赫然是五个朱红小字:“乖乖隆地咚“。他手指刚触及锣面,一股寒意便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什么东西?“兄长刘景天凑过来,不屑地撇嘴,“哪个不长眼的送这种破烂玩意儿?“
刘怡潼却莫名被铜锣吸引。他拿起配套的锣槌,鬼使神差地轻轻一敲——
“咚——“
声音清脆得不似凡物,余音袅袅,竟在厅堂内回荡了足足十息之久。宾客们纷纷停下交谈,诧异地望向声源。刘老爷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手中酒杯“啪“地摔在地上。
“哪来的?“刘老爷声音发颤。
刘怡潼如实相告,却见父亲脸色更加难看。刘老爷一把夺过铜锣,粗暴地塞回红绸中:“不祥之物,赶紧扔掉!“
宴席不欢而散。入夜后,刘怡潼辗转难眠,总觉得耳边回荡着那清脆的锣声。三更时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前院,发现那面铜锣竟被父亲供在了祠堂的暗格里。
月光透过窗棂,在铜锣上投下斑驳光影。刘怡潼伸手触碰的瞬间,一阵阴风突然穿堂而过,祠堂内的烛火齐齐熄灭。黑暗中,他听见一个女子的轻笑。
“谁?“刘怡潼猛地转身。
月光下,祠堂门口立着一个模糊人影。那人影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被水泡发的白纸,却分明在“看“着他。刘怡潼双腿发软,想逃却动弹不得。
“乖乖...隆地咚...“人影发出空洞的声音,缓缓抬起手臂——那根本不是手,而是一段森森白骨!
刘怡潼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次日清晨,管家在祠堂发现昏迷的刘怡潼,而更骇人的是,管家自己的房间里,那面铜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枕边。当天下午,管家暴毙在账房,死状诡异——全身无伤,却面带极度惊恐,仿佛被活活吓死。
刘府上下人心惶惶。刘老爷命人将铜锣锁进铁箱,沉入后院古井。可当晚,刘怡潼的嫂嫂在梳头时,那面湿漉漉的铜锣竟从她的铜镜里缓缓浮现...
“二弟,救救我!“嫂嫂的尖叫声划破夜空。等刘怡潼和家丁赶到时,只见嫂嫂瘫软在地,铜锣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锣面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
刘怡潼终于确信,这铜锣带着某种不祥。他偷偷查阅府中古籍,在一本泛黄的账册中发现端倪——二十年前,父亲曾记录一笔“戏班抚恤银“,备注写着“铜锣之事,切勿外传“。
通过城中老人,刘怡潼打听到一段往事:二十年前,有名的“凤鸣戏班“曾在刘府唱堂会,班主有面祖传铜锣,据说能通阴阳。戏班离开那晚,全员暴毙在城外破庙,唯独铜锣不知所踪。
“听说班主有个女儿,死时怀有身孕。“卖茶的老头神秘兮兮地说,“有人说见过她的冤魂在刘府附近游荡,脸上...没有五官...“
刘怡潼浑身发冷。回府途中,他遇见一个游方道士。道士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说:“公子印堂发黑,可是招惹了'无面锣女'?“
“道长知道些什么?“刘怡潼如见救命稻草。
道士摇头叹息:“那女子含恨而死,怨气附于铜锣。锣声一响,怨魂现形。'乖乖隆地咚'不是咒语,而是她临死前对腹中孩子的呢喃啊!“
刘怡潼踉跄回府,发现家中已乱作一团——兄长刘景天疯了,他手持利刃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跪在那面铜锣前,一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溅在锣面上,那五个字变得猩红刺目。
“断子...绝孙...“刘景天临死前喃喃道。
刘老爷见长子惨死,终于崩溃道出真相:当年他贪图铜锣神力,设计害死戏班众人。班主女儿死前诅咒刘家“断子绝孙“,而铜锣上的字,是她留给未出世孩子的最后话语。
当夜,刘府被浓雾笼罩。雾中传来“咚咚“锣响,每响一声,就有一名家丁惨叫倒地。刘怡潼绝望地跪在院中,铜锣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
浓雾里,无面女子缓缓走近。这次,她怀中多了一个婴儿形状的黑影。
“乖乖...隆地咚...“女子将黑影递向刘怡潼。
刘怡潼颤抖着接过,那黑影突然化作无数黑虫,钻入他的七窍。剧痛中,他最后听见的是父亲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越来越近的锣声...
次日清晨,邻居发现刘府大门洞开。院内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每张脸上都凝固着极致恐惧。正厅中央,刘老爷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面铜锣,眼窝空空如也。
铜锣上,“乖乖隆地咚“五个字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刘府灭门的消息如瘟疫般传遍全城。官府派人查验后,以“厉鬼索命“结案,用生石灰掩了尸首,朱砂封了大门。那面染血的铜锣却不翼而飞。
第七日回魂夜,更夫赵三瞧见刘府废墟里透出幽幽绿光。他扒着门缝窥看,见庭院中央摆着那面铜锣,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正抱着什么轻轻摇晃。月光照在她脸上——那不是人脸,倒像团发胀的白面,中央裂开道黑缝,正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乖乖隆地咚...娘亲的心头肉...“
赵三吓得肝胆俱裂,转身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咚“一声锣响。他僵在原地,脖颈后传来婴儿吮吸般湿漉漉的声响...
三日后,人们在城隍庙前发现赵三的尸首。他双手紧攥着半块铜锣碎片,嘴角咧到耳根,仿佛死前在笑。仵作验尸时,发现他颅骨里盘着团黑发,发丝末端连着颗干瘪的婴儿头颅。
铜锣碎片被呈到知县案头。当夜,知县的小妾突然癫狂,用发簪在墙上刻满“乖乖隆地咚“,最后竟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珠塞进嘴里。更骇人的是,她暴毙时腹中传出清晰的锣声,剖开后发现个已成形的死胎,掌心攥着另半块铜锣碎片。
铜锣的诅咒开始蔓延。凡是接触过碎片的人,都会在第七日亥时听见婴儿啼哭,接着便是催命的锣声。城南棺材铺的王掌柜不信邪,收了铜锣碎片打制长命锁。当夜打更人听见铺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透过窗纸看见王掌柜正把烧红的铁水往自己脸上浇...
整个县城陷入恐慌。道观住持做了七天法事,最后捧着铜锣碎片冲进焚化炉,火焰中竟传出女子凄厉的哀嚎。人们刚松口气,却发现住持的禅杖顶端不知何时嵌了块铜片,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这夜暴雨如注,闪电照亮了城外乱葬岗。有个樵夫躲雨时目睹骇人景象——无数野狗围着一座新坟刨土,坟里伸出的苍白手臂上,正戴着那枚熔铸铜锣碎片的长命锁。野狗们突然齐声哀鸣,接着像被无形的手拧断脖子般纷纷倒地。
暴雨过后,人们发现乱葬岗多了座无碑坟,坟头摆着面完整的铜锣。路过的人总听见土里传出“咚咚“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敲锣。有胆大的泼了黑狗血,第二天那人全家都吊死在房梁上,脚踝全缠着湿漉漉的脐带。
渐渐地,再没人敢靠近乱葬岗。只有巡夜的官兵偶尔看见磷火中站着个抱孩子的白衣女子,她脚边总蹲着七条眼睛流血的野狗。更诡异的是,每月十五子时,县城所有铜镜都会映出一面滴血的铜锣,镜中倒影与实物相反——锣上刻的是“咚地隆乖乖“。
某年清明,游方僧人路过此地,听闻怪事后长叹:“怨气化形,必有所求。“他在乱葬岗诵经三日,最后用金漆在铜锣背面写下《往生咒》。当夜全城人都梦见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在找孩子,她挨家挨户地掀开被褥查看,被查过的人家第二天门口都会出现个湿漉漉的小脚印。
僧人临行前告诫乡绅:“二十年后,当有刘氏血脉归来。“话音刚落,供桌上的铜锣突然裂成两半,裂缝中渗出黑血,在空中凝成“癸卯年冬“四个字。
今年正是癸卯年。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有个戴斗笠的外乡人站在刘府废墟前。他掀开斗笠的刹那,守墓的老汉吓得跌坐在地——这张脸,分明与当年惨死的刘怡潼一模一样...
雪粒扑簌簌打在斗笠上,外乡人伸手抚过焦黑的刘府门柱。他指尖沾了碳灰,在掌心画出一道歪斜的符咒。守墓老汉突然发现,这人的影子竟比常人多出一个——那团模糊的黑影分明是个蜷缩的婴儿形状。
“这位公子...可是姓刘?“老汉声音发颤。
斗笠下传来轻笑:“老丈好眼力。“他摘下一枚玉扳指,月光下可见内圈刻着“怡潼“二字。老汉刚要惊呼,却见扳指内侧渗出黑血,玉色里竟封着半片铜锣残纹!
当夜,县令梦见七条野狗撕咬自己的官服。惊醒时,发现枕边放着枚湿漉漉的长命锁——正是当年王掌柜打造的那枚。锁芯“咔嗒“裂开,掉出颗发霉的乳牙。更漏显示此刻正是二十年前刘府灭门的时辰,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调子:
“乖乖隆地咚...爹爹回来啰...“
县令赤脚追到院中,见井沿上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孩童。孩子转头露出刘怡潼的面容,怀里却抱着那个无面女子的头颅。县令惨叫后退,踩到满地湿滑脐带,跌进井里的刹那,他听见铜锣在井底轰然震响。
清晨,打更人在井中发现县令泡胀的尸体。死者右手紧握,掰开后掌心是用脐带缠成的“癸卯“二字。更骇人的是,县令的官服下摆鼓胀如孕妇,剖开后飞出二十只血蝙蝠,每只翅膀上都烙着铜锣花纹。
全城闭户的第三日,有人看见“刘怡潼“在乱葬岗烧纸钱。火堆里竟传来婴儿笑声,烧化的纸灰在空中聚成戏台形状,台上演着二十年前的惨剧:班主女儿被按在铜锣上灌药,她隆起的腹部被利刃剖开...
当夜,所有铜器莫名发烫。铁匠铺的刀剑自行震颤,发出“咚咚“锣鸣。药铺掌柜看见药碾子在无人操作下碾碎全部安胎药,碾槽里血水翻涌,浮起个五官模糊的胎儿。
第七日,暴雨冲垮了乱葬岗的新坟。人们惊恐地发现坟中空无尸骨,只有面铜锣立在积水中。锣边蹲着七具野狗干尸,呈北斗七星状排列。胆大的衙役用铁锹掀翻铜锣,下面赫然是县令失踪的官印——印纽已被换成啼哭的婴孩雕像。
游方僧人重返县城时,整个城池已如鬼域。家家门窗贴满符咒,却拦不住夜夜在床底爬行的“东西“。僧人在铜锣前趺坐诵经,忽见自己腕上浮现黑色牙印——正是乳牙形状。
“原来如此...“僧人苦笑。他割破手指在锣面书写梵文,血字却立刻被吸收。铜锣突然裂开蛛网纹,裂缝里伸出青紫的小手,死死攥住僧人喉骨。
弥留之际,僧人看见“刘怡潼“站在雨幕中。斗笠揭开的刹那,露出的竟是当年戏班班主的脸!更可怕的是,他背上趴着那个无面女子,两人共用一具身体——女子腐烂的双手从班主肋下穿出,正温柔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暴雨中传来铜锣清响,这次却是喜庆的迎亲调子。县城所有水井同时沸腾,浮出披红挂彩的纸人。纸人们抬着顶猩红轿子,轿帘掀开时,里面坐着个戴长命锁的婴孩——它左手是县令的官印,右手握着刘老爷的颅骨,正咯咯笑着啃咬僧人被扭断的头颅。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城楼上,人们发现檐角挂满了湿漉漉的脐带。每根脐带都系着块铜锣碎片,在风中碰撞出毛骨悚然的摇篮曲。而城墙斑驳处,不知被谁用血画了幅合家欢:无面女子抱着婴孩,身旁站着班主与...酷似刘怡潼的青年。
雨水冲刷着青石街道,将满城的血腥气都冲进了暗渠。那些漂浮在积水中的红纸人渐渐褪色,化作一缕缕猩红的水线,如同活物般向着城中央的枯井汇聚。
药铺学徒阿贵是第一个发现异状的。他看见井口涌出的不再是浊水,而是粘稠如蜜的黑浆。那黑浆在井沿凝结成婴孩手掌的形状,每根手指都在诡异地屈伸。更可怕的是,凡是沾染黑浆的野猫,都开始用戏班的唱腔嘶叫,词句分明是二十年前那出《牡丹亭》的选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瘸腿老猫蹲在县衙牌匾上,独眼里淌着血泪,“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当夜,留守的衙役听见井底传来打铁声。他们战战兢兢地垂下火把,看见黑浆中浮沉着无数铜锣碎片,正自行拼合成完整的圆形。每拼合一块,井壁就剥落一层灰皮,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婴孩手印——有新有旧,最早的那些已经发黑碳化。
子时三刻,整口井突然剧烈震颤。黑浆沸腾间,一顶猩红轿子破水而出。轿帘无风自动,露出里面相拥的三道身影:无面女子轻抚着班主腐烂的脸,而班主怀中抱着个戴银锁的婴孩——那孩子正用刘怡潼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人间。
“咚——“
轿顶突然传来一声锣响。全城尚存活的百姓同时惊醒,发现自家水缸里都浮着个小小的纸人。纸人眉心点着朱砂,背后用血写着生辰八字——竟全是各家夭折过的孩子。
晨光微曦时,更夫发现街道上布满湿漉漉的小脚印。这些脚印从每户门前出发,最终都汇向刘府废墟。而在原本祠堂的位置,不知何时立起座崭新的戏台。台柱上缠绕着脐带,檐角挂满长命锁,台中央摆着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锣。
午时阳气最盛之际,城中所有铜镜突然同时爆裂。飞溅的碎片中,人们惊恐地看见自己变成了戏班成员的模样——画着浓妆,穿着戏服,脖颈处却都缠着 umbilical cord。
“癸卯年冬,大戏开锣。“卖豆腐的老王突然用班主的声调宣布。他机械地走向戏台,边走边撕下自己的脸皮,露出下面泡胀的无面者面容。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铜锣上时,整座城池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所有活物都保持着前一秒的姿势凝固,唯有戏台上的铜锣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开始有节奏地震颤。
“咚——咚——咚——“
每响一声,就有具尸体从地底爬出。他们穿着各个年代的服饰,脸上都戴着刘氏族人的面具,动作整齐地跪倒在戏台前。当第七声锣响落下,轿中婴孩发出啼哭,所有尸体同时仰头——面具下赫然是空空如也的黑暗。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埋了这座死城。唯有那铜锣声穿透风雪,在群山间回荡。偶尔有猎人在深山中听见,总会恍惚看见雪地里跪着个戴斗笠的身影——他左手抱着无面女子,右手抚着铜锣,脚下跪着七个穿官服的骷髅。
而在更远的京城,皇宫檐角的铜铃突然无故自鸣。钦天监惊恐地发现,所有星斗都偏离了轨道,紫微垣正中悬着个血红色的锣影。监正刚要占卜,手中龟甲突然裂开,里面滚出颗沾着胎脂的乳牙。
“乖乖...“年迈的皇帝突然用婴儿语调呢喃,“隆地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