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春寒料峭。
沈玉容跪在祠堂冰冷的地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望着供桌上父亲的灵位，眼泪早已流干。父亲去世不过百日，继母陈氏便将她从闺阁赶到了柴房，身上华美的衣裙换成了粗布麻衣，一双执笔抚琴的手如今布满冻疮和老茧。
“死丫头，又在这里偷懒！“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继姐沈玉瑶用藤条狠狠抽在她背上。
玉容咬紧下唇不敢呼痛，只是默默将怀中铜镜藏得更深些。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镜面已经有些模糊，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娘让你去把我们的衣裳洗了，明日要去崔府参加'镜缘会'。“玉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讥讽，“像你这样的丑八怪，这辈子都别想参加这等盛会。“
玉容低着头退出祠堂，走向井台。崔家是城中首富，崔老爷的独子崔明远近年在京城太学读书，据说才貌双全。这次崔家举办“镜缘会“，邀请城中适龄女子前往，名义上是赏花品茶，实则是为崔公子选妻。
井水冰冷刺骨，玉容的手很快冻得通红。她望着水中倒影——曾经明艳的容颜如今憔悴不堪，只有那双杏眼还依稀可见昔日光彩。
“姑娘何必自苦？“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玉容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位佝偻老妇站在身后。老妇穿着古怪，一身灰衣，脸上皱纹纵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老婆婆，您是...“
“老身途经此地，讨碗水喝。“老妇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看姑娘面善，想送姑娘一场造化。“
玉容正要婉拒，却见老妇从怀中掏出一把木梳：“明日崔家宴会，姑娘不想去看看吗？“
“我...我不能去。“玉容低下头，“继母不会允许的。“
老妇的笑声如同夜枭：“无妨，老身自有办法。姑娘只需在子时对着铜镜梳头三下，心中默念'镜花水月，如梦如幻'，自会有人来接你。“
说完，老妇将木梳塞进玉容手中，转身离去，身影竟在阳光下渐渐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玉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木梳，木质乌黑发亮，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她鬼使神差地将木梳藏入怀中。
次日黄昏，继母与玉瑶盛装出门后，玉容独自在柴房中捧着铜镜发呆。月光透过窗棂，在镜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子时的更鼓声远远传来，她犹豫再三，终于拿起木梳，对着铜镜缓缓梳了三下。
“镜花水月，如梦如幻...“
话音刚落，铜镜突然泛起涟漪般的波纹，镜面竟变得如同水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镜中伸出，抓住了玉容的手腕！
玉容惊叫一声想要后退，却被一股大力拉向铜镜。她闭上眼睛，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到来。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华丽的闺房中，面前站着那位灰衣老妇。
“姑娘别怕，“老妇笑道，“老身这就为姑娘梳妆。“
不由分说，老妇开始为玉容梳头更衣。玉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粗布衣不知何时变成了华美的衣裙，头发被挽成精致的发髻，插着一支金凤钗。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时辰不早了，姑娘快去吧。“老妇推着她走向门外。玉容这才发现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马车无声地行驶在街道上，玉容掀开车帘，发现路上竟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冷冷地照着青石板路。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在崔府门前。
崔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玉容忐忑地递上请帖——她不知这请帖从何而来，竟赫然写着她的名字。门房恭敬地引她入内，没有半分怀疑。
宴会在花园中举行，处处点缀着铜镜，映照着满园灯火。玉容站在角落，不敢与人交谈。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崔公子到了。
崔明远一身月白长衫，面如冠玉，举止优雅。他环视众人，目光却在看到玉容时定住了。玉容慌忙低头，却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位姑娘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千金？“崔明远的声音温润如玉。
玉容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一时竟忘了呼吸。两人交谈甚欢，崔明远邀她共赏园中最珍贵的一面古镜。那是一面青铜镜，据说能照见人心。
站在镜前，玉容惊讶地发现镜中的自己竟比平日美丽许多，眉目间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崔明远也赞叹不已，两人相谈甚欢，不觉已近午夜。
“不好了！“一个丫鬟突然惊慌跑来，“老夫人晕倒了！“
崔明远匆匆告辞，临走前嘱咐玉容务必等他回来。玉容点头应允，却听见更鼓声响起——已是子时三刻。她突然想起老妇的警告：必须在子时前离开。
玉容慌忙向外跑去，慌乱中遗落了一只绣鞋。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府门外时，那辆诡异的红灯笼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回到柴房，玉容惊魂未定地检查铜镜，镜面平静如常，仿佛一切只是梦境。她长舒一口气，却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竟在笑，而现实中的她分明没有笑！
玉容惊恐地后退，镜中的影像却越来越清晰：那个“她“穿着与她相同的衣裙，但面色惨白，嘴唇血红，正缓缓向她伸出手...
三日后，崔府派人寻访绣鞋主人，全城轰动。继母百般阻挠，谎称玉容病重不能见客。但崔家仆人执意要见，最终在柴房中找到了正在洗衣的玉容。
“就是这位姑娘！“为首的嬷嬷惊喜道，“那晚与公子相谈甚欢的，正是她！“
继母和玉瑶脸色大变，玉容却茫然无措。她确实参加了宴会，但记忆中最后的情景是镜中那个诡异的自己...
崔家当即下聘，择吉日迎娶。出嫁那日，玉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最后一次照母亲留下的铜镜。突然，镜面裂开一道细缝，接着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啪“的一声，铜镜碎裂，一只苍白的手从镜中伸出，抓住了玉容的手腕！
玉容还未来得及尖叫，就被一股大力拖向铜镜。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却面色惨白的女子从镜中爬出，穿上了她的嫁衣，对着破碎的镜片露出诡异的微笑...
崔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新娘娇羞地低着头，由喜娘搀扶着走向花轿。没有人注意到，新娘的裙摆下，一双赤足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洞房花烛夜，崔明远揭开红盖头，对上新娘含笑的双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笑容有些陌生，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夫君为何这样看着妾身？“新娘轻声问道，声音甜美却让崔明远无端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只是觉得娘子今日格外美丽。“崔明远勉强笑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妆台上的铜镜——镜中竟空无一人！
他猛地回头，新娘确实好端端地坐在床边，正对他露出甜蜜的微笑。崔明远再看向铜镜，这次镜中映出了新娘的身影，但她却在镜中对他眨了眨眼，嘴角缓缓咧开，一直延伸到耳根...
崔明远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梦中那个镜中的新娘，嘴角撕裂到耳根，正用苍白的手指抚摸他的脸。他转头看向身侧熟睡的妻子——沈玉容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看起来如此正常。
可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自从成亲那日起，崔明远就觉察到妻子的异常。她总是避开阳光，喜欢待在阴暗处；她对镜梳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更可怕的是，他偶尔会在深夜醒来，发现妻子正直挺挺地站在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细语。
崔府的下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厨房的小厮说看见少夫人在子夜时分游荡在花园里，赤着脚，长发披散；贴身丫鬟翠儿战战兢兢地禀报，少夫人从不进食，送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退回，却总能在她房中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崔明远决心查个明白。这日清晨，他假意出门办事，实则躲在书房暗中观察。果然，他刚离开不久，妻子就悄然来到妆台前，对着那面从沈家带来的铜镜开始梳头。崔明远屏住呼吸，从门缝中窥视——镜中映出的不是妻子的容颜，而是一张惨白扭曲的脸！那镜中鬼魅正对着妻子微笑，而妻子也对着镜子诡异地笑着，两人动作完全同步，仿佛镜里镜外本是一人。
崔明远强忍恐惧，悄悄退开。他想起城中关于“镜魅“的古老传说——有些镜子会困住照镜之人的魂魄，日久天长，镜中的倒影便成了精怪，伺机夺取活人的身体。他必须找到解救妻子的方法。
当夜，崔明远假意熟睡，待妻子又一次起身去照镜时，他偷偷尾随。月光下，妻子站在铜镜前，竟将手指伸入镜中，与镜中鬼魅十指相扣！崔明远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拉回妻子。
“你不是玉容！“他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妻子缓缓转身，脸上浮现出崔明远从未见过的诡异笑容：“夫君何出此言？妾身自然是你的妻子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如同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或者说...我们两个都是。“
铜镜突然剧烈震动，镜面泛起涟漪，一只苍白的手再次伸出，这次直接抓住了崔明远的手腕！他奋力挣扎，却见妻子从妆台上拿起金簪，狠狠刺向他的手臂。鲜血滴落在镜面上，竟被镜面吸收，镜中鬼魅的面容越发清晰。
“多谢夫君的血，“妻子舔了舔金簪上的血迹，“有了崔家血脉的滋养，我就能完全占据这具身体了。“
崔明远忍痛挣脱，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他必须找到当初那个帮助玉容参加宴会的灰衣老妇，只有她知道真相。
一连数日，崔明远暗中寻访城中各处，终于在一个雨夜，于城郊破庙中找到了那位灰衣老妇。她正对着一面铜镜梳头，镜中映出的竟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崔公子终于来了。“老妇头也不回地说，“老身等你多时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崔明远质问道，“玉容在哪里？“
老妇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更深了：“老身不过是镜中世界的引路人。至于沈姑娘...她就在镜中，与我的位置恰好相反。“她指了指铜镜，崔明远惊恐地发现镜中那个年轻女子正是玉容的模样，正拼命拍打镜面，似乎在呼救。
“这是怎么回事？“崔明远声音颤抖。
“很简单，“老妇笑道，“镜中世界也需要新鲜血液。每过一甲子，我们就需要一个新的'引路人'。沈姑娘很合适，她心中有太多怨恨和不甘，这样的魂魄最容易引出镜魅。“她顿了顿，“至于现在占据她身体的，是上一任引路人——也就是老身真正的模样。“
崔明远如坠冰窟：“所以...你故意让玉容参加宴会...“
“不错，“老妇点头，“我们需要一个契机让镜魅进入人间。崔家的'镜缘会'再合适不过了，你们家收藏的那面古镜本就是连接两界的门户。“
“我要怎么救她？“崔明远急切地问。
老妇露出诡异的微笑：“一命换一命。你若想让她回来，就必须有人代替她留在镜中。“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如...崔公子你？“
崔明远毫不犹豫地点头：“告诉我该怎么做。“
老妇从怀中取出那柄乌木梳：“子时三刻，用这梳子为她梳头，同时割破手腕，让你的血流到镜面上。镜魅嗜血，会被你的血气吸引。当她离开玉容身体去吸食鲜血时，我会念咒将玉容的魂魄拉回来。但你必须立刻将镜魅引回镜中，否则...“
“我明白。“崔明远接过木梳，发现梳齿间缠绕的哪里是什么银丝，分明是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