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钥在林墨掌心转得很慢,像块浸在温水里的玉,每转一圈便荡开一圈微光。
沈玉娘的指尖几乎要戳到那团光上,眉峰拧成两道冷刃:“神魂相连的印记在发亮,天命司的星盘最擅捕捉这种波动。”她发尾还沾着夜战的草屑,声音却比月光还冷——那是命师传人对“天命”二字刻在骨血里的警惕。
林墨垂眸盯着掌心,光纹在他眼底流转。
他屈指轻叩命钥,玉质凉得沁骨:“总要试试。”尾音未落,赵婆婆已经摸出个青铜小鼎,鼎身刻着歪歪扭扭的药草纹:“矿洞的岩脉能乱命气,老身的障命阵再盖层盖子,就算天命司的鹰犬长了顺风耳,也得先撞三堵墙。”
柳眉儿把刀往肩上一扛,刀尖挑开挡路的野藤:“我在前头。”她刀鞘上的药粉被夜露浸得发潮,混着青苔味飘过来——这是赵婆婆昨夜塞给她的“防追踪散”,说是比命傀教的隐踪术还灵三分。
林墨注意到她走路时脚步轻了些,不像从前总带着股子要砍穿地面的狠劲。
矿洞入口爬满野藤,石缝里渗着青苔,霉味混着铁锈气钻进鼻腔。
赵婆婆蹲在洞口,从药囊里抖出把朱砂粉,指尖在石地上画圈时,腕间银铃叮铃作响:“站圈里,别碰岩壁。”她的银铃声里裹着股子说不出的稳当,像老茶碗里沉底的枣核。
林墨盘膝坐在圈中央,命钥贴在眉心的瞬间,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武师傅教他运功时说的“气沉丹田”,可此刻涌上来的不是内息,是铺天盖地的信息流——像有人把他的脑子泡进了滚水,前世看过的话本、今生挨过的拳脚、命钥碎片里闪过的残图,全搅成了一锅粥。
“逆命者……”
声音从脑门最深处炸开来,像古钟被重槌砸响。
林墨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不是矿洞的黑暗,而是漫山遍野的青黑色符文——它们从岩壁里钻出来,顺着他的指尖往命钥里爬,每一道都带着股子冷森森的斥力,像被千年寒冰泡过的针。
“是封印!”沈玉娘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
林墨偏头看见她正跪在石地上,怀里抱着本皮面典籍,指尖快速划过泛黄的纸页:“天命封印·三门限,第一重启门锁!当年天命司为防逆命者破局,在每处命门都设了这东西——”她猛地合上典籍,指节叩在石桌上发出脆响,“你要是再催命钥,这些符文能顺着神魂把你钉死在矿洞里!”
林墨感觉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命钥在眉心烫得厉害,那些符文却越爬越快,有几道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腕,像活过来的黑蛇。
他咬着牙去掐命钥,指腹刚碰到玉面,腕上的符文突然收紧,疼得他差点栽倒。
“接着!”
一张泛黄符纸“啪”地拍在他手背上。
柳眉儿不知何时蹲到了他身侧,刀已经收进鞘里,发梢沾着矿洞的水珠:“断命符,能切断命理联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林墨却看见她指尖在抖——符纸边缘有一道焦黑的痕迹,是用利器烙的,“我离开命傀教时……偷带的。”
符纸贴上命钥的瞬间,林墨听见“刺啦”一声,像扯断了根绷紧的琴弦。
腕上的符文突然松开,“嗤”地缩回岩壁;眉心的烫意也退了,只剩命钥凉丝丝地贴着皮肤。
他仰头靠在岩壁上,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把衣领都浸透了。
“成了?”柳眉儿伸手去扶他,又在半空停住,指尖蜷了蜷,最终只是扯过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帕子上有股子淡淡的药香,是赵婆婆配的止血散味道。
沈玉娘翻着典籍走过来,发簪不知何时又别好了,发尾却还沾着矿洞的蛛网:“封印退了,但命钥的波动……”她盯着林墨掌心的玉,眼底闪过道暗芒,“它在等。”
赵婆婆突然轻笑一声,往鼎里添了把艾草。
青烟腾起来时,她的脸在烟雾里忽明忽暗:“等另外两把钥匙。”她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褐色药丸塞给林墨,“吃了,压惊。”药丸入口即化,是苦的,带着点回甘,像极了他从前在药铺当学徒时熬的补心汤。
林墨捏着空瓷瓶,望着掌心的命钥。
玉面映着鼎里的火光,泛着暖融融的金。
他忽然想起银袍男子消失前说的话——“真正的逆命,是选择”。
现在他懂了,命钥不是砍断命运的刀,是让他看清所有选择的眼。
“该走了。”柳眉儿已经站在洞口,刀背敲了敲岩壁,“再晚,县城的早市要收摊了。”她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投在岩壁上,像把没有开刃的刀。
沈玉娘把典籍收进怀里,顺手替林墨理了理被冷汗浸透的衣领:“明日我去城西书斋,查另外两把命钥的下落。”她的指尖触到他锁骨时顿了顿,又很快收回,“你……小心。”
矿洞外的天已经泛白,晨雾像团揉碎的棉絮浮在山间。
林墨走在最后,刚跨出洞口,后颈突然泛起细微的刺痛——像有根极细的针,正透过晨雾,扎在他脊椎骨上。
他猛地转身,只看见一片被风吹动的野藤,叶子背面的绒毛在晨光里泛着白。
“怎么了?”柳眉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林墨摇了摇头,却见沈玉娘站在他身侧,指尖掐了个法诀按在眉心。
她眼底闪过道幽光,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子。
林墨跨出矿洞的瞬间,后颈那根细针似的刺痛突然扎得更深了。
他脚步微顿,喉结动了动,余光瞥见沈玉娘已站到身侧——她发间的青玉簪子正泛着幽光,指尖掐着的法诀在晨雾里凝成淡青色残影。
“是罗九幽。”沈玉娘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三年前被命师殿剜去命纹逐出门墙的叛徒。”她眼底的幽光突然收缩成一点,“他现在...身上有天命司的阴鸷气。”
林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命钥。
那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他想起昨夜在矿洞岩壁上看到的血契纹路——原来从解开命钥封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被标记的猎物。
“北境荒原。”赵婆婆不知何时走到队伍最前,枯枝似的手指点向云雾缭绕的北方,“那里地脉乱得像团被踩碎的棉絮,命影追踪到了那儿,比瞎眼的老狗还不如。”她撩起裙角抖了抖,几片干枯的艾草叶簌簌落在地上,“再不走,等罗九幽的命影网织密了,想撕都撕不开。”
柳眉儿把刀往肩上一扛,刀鞘撞在山石上发出清响:“我打头。”她转身时,发尾的红绳扫过林墨手背,带着点灼热的温度——这是她最近才有的变化,从前的柳眉儿,连递帕子都要隔着半尺距离。
四人沿着山径往下走,晨雾渐渐漫过小腿。
林墨走在中间,耳尖微动——前方本该只有山雀的啁啾,此刻却混着细碎的马蹄声。
他轻轻扯了扯沈玉娘的衣袖,抬下巴指了指左前方的灌木丛。
沈玉娘的眉峰一挑。
她从袖中摸出枚青铜卦钱,往空中一抛。
卦钱转了三转,“叮”地落在她掌心,背面朝上——这是“客犯主位”的凶兆。
“商队?”柳眉儿的刀已经出鞘三寸,刀光映得她眼尾的红痣更艳了,“这鸟不拉屎的山坳,哪来的商队?”
林墨眯起眼。
所谓的商队正从晨雾里钻出来,拉车的骡子挂着铜铃铛,赶车的“伙计”却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最前面那匹青骢马的蹄铁闪着冷光,是精铁打制的军用蹄铁,普通商队可舍不得用这东西。
“散开!”林墨低喝一声,反手将沈玉娘往山石后一推。
几乎是同一瞬间,商队最末的货车突然炸裂,七八个黑衣人本尊从碎木中窜出,手里的短刃泛着幽蓝——那是淬了毒的。
柳眉儿的刀率先迎了上去。
她的刀法比三个月前快了三成,刀风卷过之处,两个黑衣人的手腕顿时多出血线。
赵婆婆则不紧不慢摸出个陶瓶,往地上一摔,白色药粉腾起的瞬间,三个黑衣人突然捂住喉咙,指甲深深掐进颈侧——他们吸入了赵婆婆特制的“迷魂散”,此刻正被幻觉里的毒蛇啃咬。
林墨盯着人群中那个戴青铜面具的首领。
对方的目光总往他腰间飘,显然是冲着命钥来的。
他故意松了松系命钥的丝绦,让玉面露出一线金光。
果然,青铜面具的瞳孔猛地收缩,提刀就往他这儿冲。
“察言观色。”林墨在心底默念。
他看着对方逼近时微颤的手腕——那是长期使用重兵器留下的旧伤,此刻因为急冲而气血上涌,伤口正在隐隐作痛;又注意到对方左足落地时比右足轻三分,说明右腿有旧疾,发力时会下意识规避。
当青铜面具的刀刃劈到面门时,林墨突然矮身,左肩撞向对方肋下。
那是人体最脆弱的软肋,又恰好是对方为护心脏而放松的部位。“咔嚓”一声,青铜面具闷哼着跪了下去,短刃“当啷”掉在地上。
“说。”林墨踩着对方手腕,命钥的凉意透过丝绦渗进掌心,“天命司在这一带布了多少命影桩?”
青铜面具的额头抵着碎石,冷汗把地面洇湿了一片:“三...三个。东山口老槐树,南坡土地庙,还有...还有北境荒原入口的破庙。“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颤,”大人说,只要抓住带命钥的,就能换...换十年阳寿。“
他想起三年前在药铺当学徒时,曾见过被天命司抓走的“天命者”——他们被抽干命气后,皮肤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眼睛却还睁得老大,盯着虚空里的什么东西。
“得给他们留条假线索。”柳眉儿擦着刀上的血,刀尖挑起块染血的碎布,“我这儿有命傀符,能改三天内的命痕。”她咬破指尖,在碎布上画了道猩红符纹,“就说我们往南疆去了,那儿虫蛊多,命影追踪容易乱。”
沈玉娘摸出块龟甲,放在碎布上。
龟甲表面的纹路突然扭曲成南疆特有的“火蚕纹”,她点了点头:“成了。”
次日清晨,众人躲在山坳里看着下方。
果然有两队黑衣人马朝南狂奔,马蹄扬起的尘土像两条黄色的蛇。
夜晚篝火旁,沈玉娘把典籍摊在膝头。
篝火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忽明忽暗:“天命司急成这样...他们等的时机,应该和命运之门有关。”她翻到某一页,指腹划过上面的血字,“我师父说过,命运之门每百年开一次,开启需要三把命钥共鸣。”
林墨拨了拨篝火,火星子“噼啪”窜向夜空。
他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命钥,玉面里仿佛有星子在流动:“那我得先找到另外两把。”他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在众人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赵婆婆突然抬头望向东方。
晨雾还没散透,隐约能看见山脚下有座破落的镇子,青灰色的城墙缺了一角,镇口的旗杆上挂着面褪色的酒旗,歪歪扭扭写着“安远”二字。
“安远镇。”她低声念了句,又低头拨弄药囊,像是说给篝火听,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十年前,我在那儿救过个小乞丐。”
林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晨雾里的安远镇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镇门旁的老槐树上,似乎有团黑影闪过——是乌鸦,还是...命影?
他收紧了腰间的命钥。
凉意顺着指尖爬遍全身,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明天,去安远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