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的花瓣落尽时,合魂坛的石缝里钻出了新绿。阿晚教昆弥姑娘们织的云纹锦晾在金沙江边的竹架上,锦面上澜沧江的浪与金沙江的沙缠成螺旋纹,被江风一吹,倒像是两条江在锦缎上并着流。阿禾坐在竹架下打铜器,锤子敲在铜片上的声音,混着阿晚教孩子们唱的滇语歌谣,在江面上荡出一层层暖纹。
这天清晨,阿晚刚把新酿的樱桃酒封坛,就见滇人聚居的木楼外聚了群人。黎落寨的阿叔举着支羽毛,羽根缠着圈红藤:“南边叶榆泽的黑肤子,昨儿把我们下在螳螂川江湾的渔网全扯了!”他手里的渔网破了好几个大洞,网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边缘还沾着几根灰黑色的兽毛。
阿禾正给新生儿打铜长命锁,听见动静把锤子一放,腰间的铜铃撞出一串急响。“黑肤子?”他接过渔网细看,“他们不是世代住在叶榆泽深处吗?怎么会到金沙江边来?”
玉罕拄着竹杖走来,银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摸了摸那几根兽毛,指尖在毛根处捻了捻,竟搓出点细沙:“怕是泽里的水浅了。去年冬天下雪少,叶榆泽的芦苇荡缩了一半,他们养的鱼鹰没了食,自然要往外挪。”她望向江对岸连绵的山影,“戴鸡冠帽的人,自古就认‘泽为家’,泽枯了,家就散了。”
说话间,石落部的后生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攥着顶被踩扁的鸡冠帽。帽檐缝着的铜片歪歪扭扭,帽顶的红绒球沾着泥:“他们......他们在江湾搭了竹棚,说那片是叶榆泽的‘活水脉’,不让我们放木排!”
阿晚把刚蒸好的青稞糕分给众人,指尖缠着的稻穗结沾了点糕粉:“我随阿爹去过叶榆泽,那边的黑肤子姑娘都戴双叠的鸡冠帽,帽檐绣着水纹,说是能‘识水性’。他们从不轻易越过大青树界碑,怎么突然......”
话音未落,江面上就漂来几只独木舟。舟上的人皮肤黝黑,头戴高挺的鸡冠帽,帽顶的红绒在风里摇晃,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为首的汉子举着根刻满水纹的木桨,对着岸边喊着生硬的昆弥话:“金沙江边活水脉,谁动谁死!”
阿禾往前走了两步,腰间的铜铃故意摇得缓了些:“我们祖辈在金沙江打鱼放排,已有三百年。青树界碑在江湾以西三丈,你们的竹棚搭过界了。”他说着解开腰间的铜佩,那佩上刻着昆弥部的江神纹,“按旧例,越界者当......”
“旧例?”黑肤子汉子打断他,木桨往水里一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滇锦,“去年叶榆泽的鱼群顺着活水脉游到这里,你们的渔网截了三道,我们的孩子饿了三天!这账怎么算?”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石落部的阿叔把铜刀往地上一顿:“鱼群本就归江神管,谁先网着是谁的!当年抢亲时,你们的人还偷过我们的青稞种......”
“住口!”玉罕的银镯重重磕在竹杖上,“陈年旧账翻出来,是想让金沙江水再染红一次吗?”她看向黑肤子汉子,“我认得你帽檐的铜片,是叶榆泽老族长的‘分水纹’。老族长在世时,每年雨季都会送泽里的莲子给石落部,说是‘江泽相连,当互济’。”
汉子的木桨垂了垂,帽檐的铜片在阳光下闪了闪:“老族长去年没熬过冬天。泽里的水越来越咸,莲子结得少了,年轻人们熬不住,才......”他忽然从舟里捧出个竹篮,里面装着些灰黑色的块根,“这是泽底长的‘水藤薯’,能顶饿,就是发苦。我们愿意用这个换你们的青稞种,只要......只要留半片江湾给鱼群做洄游道。”
阿晚凑过去看那水藤薯,块根上还沾着湿泥,表皮的纹路像极了昆弥大泽边的老树根。“黎落寨的老人说,水藤薯要在活水边长三年才甜。”她轻声道,“你们是不是......急着挖它?”
汉子愣了愣,帽顶的红绒球晃了晃:“不挖怎么办?泽里的孩子瘦得像芦苇秆,等不起三年。”
这话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阿禾想起阿晚刚嫁来时,总在夜里对着云纹锦落泪,说想念黎落寨的稻田。那时他才明白,谁都有“等不起”的难处。他转身往木楼走,回来时手里捧着个陶罐,罐里是阿晚酿的樱桃酒:“这酒要埋在金沙边的沙里三个月才醇。就像水藤薯,急不得。”他把陶罐递给汉子,“江湾的洄游道,我们让出来。但你们的竹棚得挪到界碑以东,我们可以教你们种旱麦,耐盐碱的那种。”
黑肤子汉子接过陶罐,指尖触到罐壁的温度,忽然低头往舟里喊了句什么。舱里钻出个梳双辫的小姑娘,头上戴着顶小小的鸡冠帽,帽檐挂着串银铃。她手里攥着支羽毛,怯生生地递给阿晚:“阿爹说,这是泽里最后一只白水鸟的尾羽,能......能唤鱼群。”
阿晚蹲下身,把刚编好的稻穗结系在她的帽绳上:“这个叫‘牵江结’,滇人说,结住了稻穗,就结住了收成。”她指了指江湾的芦苇丛,“那边的泥土肥,种冬麦时混点泽底的淤泥,长得更快。”
小姑娘的银铃响了响,突然往阿晚手里塞了颗圆滚滚的东西,跑回舟里躲起来。阿晚摊开手心,是颗灰黑色的种子,表皮带着细密的水纹。“这是......”
“是水藤薯的籽。”汉子道,“老族长说,它认活水脉,在哪片水土发芽,就会把根往哪片水土扎。”
接下来的几天,昆弥人和滇人一起帮黑肤子挪竹棚。阿禾带着后生们在界碑旁栽了排青树,每棵树上挂着个铜铃,风吹过时,铃声能传到江湾两头。阿晚则教黑肤子的女人们织渔网,网眼比昆弥的大两指,“这样小鱼能漏过去,来年才有大鱼。”
黑肤子的女人们学得快,只是织网时总爱在网角缀个小铜片,说是“让鱼群认得黑肤子的记号”。阿晚笑着在自己织的网角缀上云纹锦的穗子:“这样,鱼群就知道,这里的人都盼着它们来。”
这天傍晚,阿晚在合魂坛前晒青稞种,忽然发现坛边的沙地上多了些奇怪的脚印。脚印很小,像孩童的,却带着三个趾头,趾缝里还沾着泽底的黑泥。她顺着脚印往江湾走,远远看见那个戴小鸡冠帽的小姑娘蹲在芦苇丛边,手里捧着个贝壳,正往里面装金沙。
“在做什么?”阿晚轻声问。
小姑娘吓了一跳,贝壳里的金沙撒了些。她指着江面上的晚霞,晚霞把江水染成了金红色,像一河流动的樱桃酒。“阿爹说,活水脉连着叶榆泽和金沙江,把金沙装进贝壳,埋在泽底,水藤薯就知道新家的方向了。”她举起贝壳给阿晚看,里面的金沙里,还混着颗樱桃核。
阿晚的心忽然软了。她想起自己刚到石落部时,总在夜里把滇地的稻种埋在樱桃树下,盼着它们长出家乡的模样。她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路过合魂坛时,从阿禾新打的铜盆里舀了些江水,倒进贝壳:“这样,金沙就带着金沙江的水了。”
小姑娘的银铃响得格外欢:“阿姐的手真暖,像泽里的温泉。”
这话传到黑肤子汉子耳里时,他正和阿禾一起修补被冲坏的渔网。汉子忽然站起身,往竹棚里喊了句,几个黑肤子后生抬出个木盆,里面盛着些银亮的小鱼:“这是泽里的‘回江鱼’,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顺着活水脉游回来。以前总舍不得吃,今天......”他往盆里撒了把冬麦粉,“煮鱼汤,掺点你们的黑麦面。”
鱼汤在铜锅里咕嘟冒泡时,玉罕带着各族的老人坐在樱桃树下。黑肤子的老阿妈用齿痕在木片上刻水纹,教昆弥的阿婶们辨认鱼汛;滇人老阿爹则把黎落寨的蚕豆分给众人,说:“把它和冬麦换着种,收的时候,穗子会比单种的沉。”
阿禾给每个人倒上樱桃酒,酒液里映着合魂坛的影子。“当年抢亲时,铜刀砍在竹楼上的声音,比金沙江的涛声还响。”他举着酒碗,“现在才明白,玉罕阿娘说的‘假抢真迎’,原是盼着两族的人能像澜沧江和金沙江,看着是两条,其实早就在地底连在了一起。”
黑肤子汉子的酒碗和他碰在一处,帽檐的铜片叮地响了声:“老族长说,鸡冠帽的红绒球,是用泽里的红蓼染的。红蓼的根,一半扎在泽底,一半顺着活水脉往江里伸。就像我们,不管走到哪,根总还在水里连着。”
江风掠过樱桃树,新结的小樱桃晃了晃,像谁撒了把绿珠子。阿晚把小姑娘送的那颗水藤薯籽埋在合魂坛边,上面盖了层金沙,又铺了片滇锦的碎料。“玉罕阿娘说,当年被抢的姑娘撒稻种,是怕忘了家乡。”她轻声道,“现在我们把种子埋在这里,是想告诉它们,这里也是家乡。”
夜色降临时,青树上的铜铃忽然响得急促。众人跑到江湾,就见一群银色的鱼群正顺着活水脉往叶榆泽游,鱼背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无数片小银鳞在水面跳跃。黑肤子的小姑娘指着鱼群,突然拍手笑:“它们认得网角的铜片!还有云纹锦穗子!”
鱼群游过界碑时,忽然有几条跳出水面,落在昆弥人的渔网里。阿禾正要把它们放回江里,黑肤子汉子按住他的手:“这是江神的意思,让两族的人分着尝鲜。”
那天夜里,合魂坛边的篝火燃到天明。铜锅里的鱼汤混着麦香,黑肤子的调子混着滇人的歌谣,金沙江边的笑声里,再也分不清谁是昆弥人,谁是滇人,谁是黑肤子。
清晨的阳光照在合魂坛上,阿晚埋籽的地方冒出个嫩芽,芽尖顶着点金沙,像谁把昨夜的月光,种进了新的日子里。玉罕的银镯在晨光里晃,这一次,她没再讲抢亲的旧事,只轻轻抚摸着坛上的新刻的水纹:“你看,不管是鸡冠帽的铜片,还是滇锦的穗子,到最后,都会被金沙磨成一个模样——那是家的模样。”
江面上的玄铜叶还在转,叮当声里裹着鱼群的鳞响、青稞的脆响、还有鸡冠帽上铜片的轻响,倒像是叶榆泽的活水脉,正顺着金沙江的暖浪,往更远的地方流去。而合魂坛边的樱桃树,新叶在风里招摇,仿佛在说,只要根扎得深,不管来的是谁,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结出甜美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