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的青果开始泛出淡红时,黎落寨要南迁的消息像晨雾漫过金沙江,轻轻落在每栋木楼的屋檐上。最先听见风声的是阿晚——那天她去给黑肤子的小姑娘送新织的鸡冠帽穗子,撞见黎落寨的阿爹们蹲在合魂坛边,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蜿蜒的曲线,曲线尽头,十二片田垄的轮廓在夕阳里泛着金红。
“不是因为黑肤子吧?”阿晚的手指绞着帽穗,银铃在腕间轻响。她看见黎落寨的阿叔正往陶罐里装蚕豆种,那些豆子是去年和昆弥的冬麦混种的,粒大饱满,壳上还带着金沙江的沙痕。
阿叔把陶罐盖拍严实,指缝里的泥蹭在坛边的水纹上:“黑肤子的后生们帮我们补了三回渔网了,哪能是因为他们。”他往南望,远山在暮色里化成青黛色的剪影,“是东边窜来的流寇,总在夜里偷割稻子。去年冬天丢了三亩麦,刚下的蚕豆种,又被偷采了半亩。老人们说,这是土地在催我们挪窝。”
这话传到玉罕耳里时,她正把晒好的樱桃干装进云纹锦袋。银镯上的金沙晃着晃着,突然停了:“黎落寨的老人,最信‘土地的话’。当年从北地岷江边迁来时,就是跟着衔稻穗的白鹭走的,白鹭落在金沙江畔,他们就把家安在了这里。”她把锦袋递给阿晚,“你阿娘的陪嫁里,是不是有块刻着田纹的木牌?”
阿晚摸出贴身藏着的木牌,牌上的十二道田埂纹被摩挲得发亮。“阿娘说,这是黎落部的‘根牌’,每道埂里都住着一位祖先。”她忽然明白,那些在沙地上画田垄的阿爹们,原是在问祖先的意思。
消息传开的第三天,昆弥的后生们扛着铜锄往江边走。阿禾领头,腰间的铜铃串上多了个滇式小铜铃,是阿晚连夜打的,铃舌缠着澜沧江的水纹线。“帮黎落寨挖‘路粮窖’。”他给每个后生分了块樱桃干,“按老规矩,迁徙的部落要在沿途埋粮,既是给自个儿留后路,也是给后来人指方向。”
黑肤子的汉子们划着独木舟来了,舟里装着泽底的淤泥。“老阿妈说,把这泥和金沙混在窖底,粮种就不会坏。”他帽檐的铜片映着江光,“我们还在泽边插了芦苇杆,一路插到青树界碑,你们顺着杆子走,夜里能闻见泽里的蒲香,就不会迷路。”
黎落寨的女人们开始拆竹楼。拆下来的竹篾片都用穹麻绳捆好,每捆里夹着片樱桃叶。“这楼住了十二年,竹缝里全是金沙江的风。”阿晚的阿娘把一片最宽的竹篾递给玉罕,“留着给合魂坛补漏吧,下雨时,它会记得我们的笑声。”
玉罕摸着竹篾上的细缝,那里还卡着粒去年的麦粒:“我让石落部的阿婶们编了十二只竹筐,筐底垫着你们教的云纹锦,装粮种时,就像带着金沙江的土走。”她忽然压低声音,“真要走?云边的十二坵田,只在老人们的故事里听过。”
“故事里说,那里的泉水是甜的,种下去的稻子,穗子能垂到脚踝。”阿晚的阿娘望着江面上掠过的白鹭,“老人们还说,当年我们的祖先从岷江边迁来时,就约定,若有一天故土不安稳,就循着稻种的气息回去。现在,蚕豆种在地里发了芽,却总被人踩,怕是祖先在叫我们了。”
拆楼的第七天,合魂坛边堆起了十二座小土丘。每个土丘前插着块木牌,写着黎落寨十二户人家的姓氏。阿晚蹲在自家的土丘前,往土里埋了把阿禾打的铜钥匙——钥匙柄刻着樱桃树,齿纹是昆弥的铜铃纹。“这是合魂坛的钥匙。”她对围观的孩子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带着它去云边,就能认出我们。”
黑肤子的小姑娘把个贝壳埋在旁边,贝壳里装着三样东西:金沙江的沙、叶榆泽的水、还有颗刚结的青樱桃。“阿爹说,贝壳能存声音。”她的银铃叮当作响,“等樱桃熟了,你们在云边能听见我们摘果子的动静。”
离别的前一夜,篝火在合魂坛前燃到天明。黎落寨的阿爹们弹着三弦唱古老的迁徙调,调子是滇语混着昆弥话:“金沙水,云边田,一把稻种连两端。”阿晚跟着唱,唱到“连两端”时,声音忽然哽住——她看见阿禾正往铜锅里倒樱桃酒,酒液里,澜沧江的浪和金沙江的沙又缠在了一起。
“这酒埋在沙里才两个月。”阿禾给每个人斟酒,酒碗沿沾着层金沙,“按说还没醇透,但黎落的阿叔说,迁徙的酒,要带着三分生涩才好——记着出发时的味道,才不会忘了来时的路。”
黑肤子的老阿妈颤巍巍站起来,手里举着块刻满水纹的木片:“这是叶榆泽的‘导水牌’,云边多山,找着有活水的地方插下去,田垄就会顺着水脉长。”她把木片塞进黎落寨领头阿爹手里,“记住,水往低处流,人往暖处走,都是天意,不是别离。”
玉罕解下戴了三十年的金镶银镯,镯子里缠着三根线:昆弥的羊毛线、滇人的棉线、黑肤子的水藤线。“当年抢亲时,这镯子掉在金沙江边,是黎落的阿姐捡回来的。”她把镯子套在阿晚手腕上,“现在传给你,你左手是昆弥的铜铃,右手是滇人的银镯,中间的线,就是把我们连起来的根。”
天亮时,迁徙的队伍出发了。十二户人家的竹排在江面上连成串,像条游动的滇锦。黎落寨的阿娘们往水里撒稻种,不是当年抢亲时撒的那种,而是混了昆弥青稞、黑肤子水藤薯籽的“合种”。“让它们在江里发芽。”阿晚的阿娘站在排头竹排上喊,“长到云边时,就知道我们来了!”
阿禾带着后生们在岸边跟着走,铜铃摇得跟江涛一个节拍。黑肤子的独木舟在竹排两侧护航,小姑娘举着那片樱桃叶,叶尖的露水掉进江里,荡起的涟漪追上了竹排的影子。
走到青树界碑时,黎落寨的阿爹们停了竹排。领头的阿爹从怀里掏出块木牌,正是阿晚的那块根牌,他把牌插在界碑旁,牌底刻着的十二坵田纹正对着南方:“这是我们的‘界标’,牌上的田埂长一寸,就说明我们在云边种活了一亩地。”
阿晚跑过去,往根牌下埋了个新织的牵江结,结里裹着颗樱桃核。“等它长出苗,就顺着藤去找你们。”她的眼泪掉在结上,竟渗进了金线里,“云边要是种了樱桃树,记得让它往北边结果。”
竹排继续往南走,渐渐变成江面上的小黑点。阿禾捡起片被风吹落的滇锦,锦面上澜沧江的浪纹里,还缠着根昆弥的羊毛线。他忽然往回跑,跑到合魂坛边,把那片锦埋在水藤薯籽发的芽下:“玉罕阿娘说得对,不是别离,是把家种得更远了。”
三个月后,黑肤子的小姑娘在江湾发现了件怪事。一群白鹭衔着稻穗往南飞,飞过青树界碑时,总会丢下一两粒。她跟着白鹭飞的方向跑,竟在根牌下的泥土里,发现了颗发了芽的蚕豆——芽尖顶着点金沙,像谁把金沙江的暖,种进了往南的路。
阿晚把这事告诉正在打铜器的阿禾,他手里的铜锤顿了顿,在新打的铜盘上敲出个云纹:“这是黎落寨的阿叔在报平安呢。”他把铜盘挂在合魂坛边,“等盘底的云纹被风吹得发亮,我们就带着樱桃酒去云边,看看他们种的十二坵田,是不是真的能让稻穗垂到脚踝。”
那天傍晚,玉罕坐在樱桃树下,看见夕阳把合魂坛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伸到江面上。根牌旁的牵江结已经长出细藤,藤上的叶子一半像滇地的稻叶,一半像昆弥人的苦荞叶。她忽然想起黎落寨阿娘说的话,原来所谓迁徙,从来不是把根拔走,而是让根顺着土地的脉络,往更暖的地方伸得更远。
江面上的玄铜叶还在转,叮当声里,除了金沙的暖响、铜铃的脆响,又多了些细碎的沙沙声——那是新落的樱桃叶,正顺着江水往南漂,像无数片小小的船,载着这边的牵挂,往云边的十二坵田去。而合魂坛边的水藤薯,已经爬满了石缝,叶片上的纹路,一半是叶榆泽的水纹,一半是金沙江的浪,缠缠绕绕,竟像是在石坛上,又画出了片新的田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