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竹篱笆时,阿洛正用竹篙丈量坡底的地势。江湾的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比尼亚部的山风软了三分,吹得坡上的狗尾草簌簌摇晃,像在替这片土地点头应许。
“这里好,“
婆婆拄着木杖走到他身边,浑浊的眼睛望着坡顶,“背风,水往低处走,屋子根基稳。“她脚下的泥土是活的,踩下去能陷半指,松开脚又慢慢回弹,带着水草浸润的绵密。
建屋的事惊动了江湾的新邻。岩松带着两个儿子扛来十根楠竹,竹节里还凝着晨露;捣衣的妇人瓦尕送来三捆晒干的茅草,说去年新割的,铺屋顶不漏雨。“濮人建屋讲究'土随木走,木依土生',“岩松蹲在地上画屋基的轮廓,竹枝在软泥上划出浅痕,“先立木柱,再夯土墙,屋顶抹上草泥,能扛住江湾的梅雨。“
阿洛选了个晴日动土。天刚蒙蒙亮,尼雅就带着小女儿莫茜去江边筛细沙,竹筛子在水面晃悠,滤掉小石子,留下的沙粒细得像磨过的米粉。阿洛和岩松在屋基四角挖坑,铁锹插进土里时能听见细微的“噗“声,黑褐色的泥里混着碎贝壳,是江水千万年冲积的痕迹。“柱子要埋三尺深,“婆婆坐在竹凳上指点,“底下垫三块青石板,防白蚁咬根。“她年轻时跟着阿洛的祖父建过三次屋,手上的老茧里还嵌着当年的泥屑。
立木柱那天,江湾的汉子们都来了。八根楠竹柱被麻绳捆着抬到坑边,阿洛抱着最粗的那根,竹皮上的绒毛蹭得脸颊发痒。“喊号子哟!“岩松扯着嗓子开腔,声音裹着江风传开,“一抬齐用力哟——“汉子们应和着号子,木柱缓缓落进坑底,溅起的泥点落在阿洛的草鞋上,带着湿润的暖意。尼雅端来一碗米酒,让每个扶柱的人抿了一口,酒液里泡着的姜丝辣得人舌尖发麻,却把力气催得更足。
夯土墙是最费力气的活。阿洛和岩松站在木夹板两侧,握着樟木夯锤轮流起落。夯锤上的木纹被汗水浸得发亮,每砸一下,墙里的黄土就发出沉闷的回应。尼雅和女人们负责和泥,黄土里掺了剪碎的茅草和糯米浆,赤脚在泥里踩揉,脚掌陷下去时能听见草茎断裂的轻响。“要踩出浆来,“尼雅教莫茜把脚腕往深里沉,“泥和草缠在一起,干了才不开裂。“阿果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光着脚丫在泥边跺来跺去,溅得满脸泥点,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獾。
夯到齐腰高时,婆婆让停了工。她从竹篮里取出三枚尼贝,用红布包着塞进墙心,“这是尼亚部带来的,“老人的手指抚过尼贝上的纹路,“让老祖宗跟着咱们住新家。“阿洛望着墙里的红布包,忽然想起离开尼亚部时,母亲也是这样把家传的尼贝埋在老屋地基下,说祖宗认得自己的东西。江风穿过未完工的屋架,呜呜地响,像远祖在应答。
架梁那天选了正午。太阳正烈,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地上。两根主梁是岩松从江对岸寻来的杉木,笔直得像被木匠量过,树皮还带着松脂的清香。再用桐油浸过一周,才耐得住江湾里累月的雨。阿洛站在墙顶,接过下面递来的梁木,指腹擦过树干上的年轮,数出十七圈——比阿果的岁数还大。“梁上要绑红绸!“尼雅在底下举着块红葛布,是她用染缸新染的,颜色像江湾傍晚的霞光。阿洛把红布系在梁木中间,风一吹,红绸飘起来,像片不肯落下的晚霞。
屋顶的活儿交给了女人们。尼雅带着邻妇们把茅草捆成巴掌宽的草束,一层压一层铺在椽子上,边缘用竹篾系牢。“要铺九层,“婆婆坐在屋檐下纳鞋底,“单数为阳,能挡阴湿。“最上面那层要抹草泥,是黄土掺了稻壳和江湾的细沙,尼雅用木抹子推得平平整整,泥面映出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细雪。阿果在屋顶边缘跑来跑去,把掉落的草束捡给母亲,脚下的茅草软乎乎的,像踩在晒过的棉絮上。
建屋的间隙,阿洛总记着种树的事。他选了屋后的坡地,离屋基三丈远,正对着江湾的来水方向。“濮人说,屋前栽竹挡煞,屋后种树接气,“婆婆把裹着茶树种的布包递给阿洛,布上还留着从尼亚部带来的沙砾,“这茶籽是你祖母留下的,当年她亲手种在老宅后坡,如今跟着咱们到江湾。“
种树那天,全家都换上了干净衣裳。阿洛用铁锹挖了个三尺见方的坑,泥土翻上来时带着湿润的腥气,混着他特意埋进去的鱼肠——江湾的老辈说,用江鲜养土,树长得旺。尼雅把茶籽撒进去,黑褐色的籽实饱满得像蓄着春气,她每撒一粒,就念一句祖母教的老话:“扎根吧,像咱家人一样。“阿果捧着竹筒往坑里浇水,江湾的水顺着指缝渗进土中,惊起几只躲在泥里的蚯蚓。
培土时,婆婆蹲下身,亲手把最表层的土拍实。她的手掌贴着新土,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亲人:“这树啊,是咱家的根。春天采叶煮水,防瘴气;夏天遮阴凉,歇脚;秋天落的叶,埋在土里肥田。“风吹过她花白的头发,与坡上的草声缠在一起,仿佛尼亚部的祖先正顺着风来听。阿洛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宅后坡,祖母也是这样教他认茶树,说每片叶子都记着一家人的日子。
屋墙晾干的那天,江湾下了场小雨。雨丝细得像纺线,斜斜地织在新屋上,草泥屋顶冒出淡淡的白烟,那是水汽裹着草木香在蒸腾。阿洛站在屋前,看雨水顺着屋檐的草梢滴落,在地面砸出细碎的坑,又被新土慢慢吸收。尼雅在屋里扫最后的木屑,竹扫帚划过夯实的泥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为新居唱支软和的歌。
傍晚时,岩松带着孩子们送来新编的竹席。铺在屋里的泥地上,凉丝丝的透着草香。阿果光着脚在席上打滚,惊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起,掠过屋后的茶树梢。婆婆坐在竹椅上,喝着刚煮的茶,茶汤是浅褐色的,带着微苦的回甘。“你听,“她侧耳细听,“树在喝水呢。“果然,雨停后的茶树梢上,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淌,落在土里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夜里,全家围坐在火塘边。火光映着新夯的土墙,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尼雅用新陶锅煮了江鱼粥,粥香混着土墙的土腥味,竟生出安稳的暖意。阿洛望着屋顶的梁木,红绸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忽然觉得江湾的夜比尼亚部的踏实——这里的泥土会呼吸,新屋会生长,屋后的茶树正把根须往深处扎,像在替他们握住这片土地。
搬到江湾第二个月的清晨,阿洛推开竹门,看见屋后的茶树苗抽出了嫩芽,嫩得像翡翠做的。江湾的风穿过新屋的窗棂,带着稻禾的清香,吹得梁上的红绸又飘起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片,打算给茶树围个篱笆,忽然发现泥土里有细小的绿芽冒头——是尼雅昨夜撒的青菜籽,竟在新土里扎了根。
远处的江水还在缓缓流淌,拍打着岸滩的声音像首古老的歌谣。阿洛望着坡下的新田坝,望着屋里升起的炊烟,望着屋后那株带着尼亚部记忆的茶树,忽然明白:所谓家,不过是在新土上种活一棵树,建稳一间屋,让日子像江湾的水,慢慢淌出属于自己的纹路。
他直起身时,晨光正落在茶树苗的嫩芽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银。风里传来尼雅唤他吃早饭的声音,混着阿果追蝴蝶的笑闹,在新屋的土墙间轻轻回荡,像颗饱满的种子,落进了江湾柔软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