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等到朱由检步入暖阁时,看见一名须发皆白、身着青袍的老内侍,拉着王承恩在角落处低声细语。
两人说得正入神,脸上竟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姨母笑”,浑然没发觉天子驾临。
“咳咳咳……”
不得已,朱由检以拳抵唇,清咳数声。
二人闻声一惊!
那老内侍反应极快,猛地转身,目光看到朱由检的瞬间,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滑跪,来到朱由检身前,声音哽咽颤抖道:
“陛下!奴婢叩见圣躬!数年不见,陛下龙精虎猛,天佑大明啊!奴婢总算对得起刘太妃的在天之灵了!呜呜呜……”
说完,竟伏地哭泣起来,真情流露于外。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和哭声,饶是朱由检也微感意外,旋即心中了然。
他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扶住老者的臂膀:“曹大伴!快请起!经年别离,大伴在南京,一切可还安好?”
此人正是昔日信王府旧邸、朱由检最为倚重的内侍大伴——曹化淳!
自王安被魏阉构陷惨死后,他亦受牵连,被贬谪南京闲住,直至今日方得召回。
曹化淳就着皇帝的搀扶起身,用袖角拭去老泪,躬身答道:
“劳陛下挂念,奴婢在南京,托陛下洪福,又有几位故旧照拂,日子倒也安稳,无甚大碍。只是日日思念陛下。”
“嗯,”朱由检微微颔首。
“大伴一路辛苦,星夜兼程赶回。此时入宫,必有要务?”
“启奏陛下,”
曹化淳神色一正,躬身回禀,
“奴婢奉陛下密谕,不敢怠慢。只是依旨前往松江府请徐光启徐老先生,及往徽州府寻访毕懋康毕大人时,颇费了些周折,耽搁了行程。其余路途,皆算顺利。”
“哦?!”
朱由检眼中精光暴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徐、毕二位先生,现在何处?”
这二人,正是他为自己以后主政时,安排在朝堂的关键人物!
一封密信,千里迢迢送至南京曹化淳手中,此刻终于有了回音!
曹化淳见皇帝如此急切,面露一丝尴尬,忙道:
“陛下恕罪!此刻宫门早已下钥,且时辰已晚,外臣入宫不合规制。再者,二位先生抵京后,闻得各自有同年故旧在京中为其接风洗尘,盛情难却,故今夜暂未入宫觐见。奴婢已妥为安置,确保万全。”
朱由检闻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急,平复后说道:“嗯,曹大伴思虑周全,此事办得妥当,辛苦了。”
他踱步到御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看向曹化淳:“王伴伴想必已将近日宫闱朝堂的局势,略告于你了?不知大伴有何见教?”
曹化淳闻言神色肃然,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之色,拱手道:
“陛下明鉴!承恩已将陛下自登基以来,尤其是今日校场惊变前后种种举措,尽数告知奴婢。奴婢在南京时,尚忧陛下操之过急,恐打草惊蛇。今日方知陛下布局。”
曹化淳话语微顿,抬眼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神色,然后接着说道:
”陛下先固根本,联合懿安皇后,抚定勋贵;再行分化黄立极、李养德等魏党附属,示以怀柔;继而麻痹魏忠贤、崔呈秀等首恶,暂施恩威,使其心存侥幸;同时又借生祠,通州仓火,薛凤翔案等事,予东林党以契机,使其积蓄力量!陛下步步为营,已将魏党置于四面楚歌之境!此等手段,奴婢叹服!如今,陛下只需择一良机,便可发动雷霆一击!只是……”
朱由检嘴角微扬,替他说出了未尽之言:“只是大伴尚不清楚,朕如此苦心经营,究竟意欲对魏党,施以何等惩处?是连根拔起,还是网开一面?”
“陛下圣明!”曹化淳躬身道,
“奴婢愚钝,所思正是此节。魏忠贤盘踞多年,所谓‘阉党’,实则盘根错节,乃是由趋炎附势、失意等文官、乃至部分勋贵军将,为利而聚,并非铁板一块。若骤施霹雳手段,尽数铲除,恐伤及国本,致朝堂动荡。其中分寸拿捏,关乎社稷安稳,伏请陛下慎思。”
朱由检缓缓点头,对于曹化淳这份清醒的分析颇为赞许。
他沉吟片刻,抛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大伴所言,深合朕意。然则大伴以为,那自诩清流的‘东林党’,又是何等面目?”
此问至关重要,朱由检知道,曹化淳曾是王安义子,而王安与东林关系匪浅。
他必须摸清曹化淳对东林的真实态度,才能决定是否将其倚为心腹,托付后续更重要的计划。
若曹化淳仍如王安一般,对东林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亲近,那么此人……便不堪大用了!
朱由检此问,看似轻描淡写,然曹化淳何等机敏,顿觉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他“扑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声音带着惶恐道:
“奴婢……奴婢罪该万死!未能体察圣意,妄言前事,伏乞陛下严惩!”
“哦?”
朱由检眉梢微挑,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曹大伴何出此言?朕不过一问,何至于罪该万死?”
曹化淳不敢抬头,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道:
“陛下容禀!奴婢昔日在京,蒙先帝及王安公公教诲,亦曾以为东林诸君子,乃清流砥柱,心系社稷。然自谪居江南数载,亲见亲闻,方知此辈所言‘藏富于民’,实乃欺天之语!奴婢昔日所信,实乃愚昧,愧对陛下信重!”
虽然不知陛下对东林党是何态度,但是自己在江南的这些时日,着实是打破自己以往认知,所以此时正是对昔日东林划清界限的时机。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身体微微前倾:“既如此,大伴不妨为朕细说一二,那江南膏腴之地,究竟是何等光景?”
曹化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蓄尽数吐出:“陛下!江南之弊根深蒂固!彼辈士绅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在收赋税时,操弄粮价贱取贵出,盘剥小民。兼并膏腴之田,使无数农户失其恒产,沦为佃仆。尤可恨者,彼辈与地方官吏沆瀣一气,行‘飞洒’、‘诡寄’等奸计,隐瞒田亩,转嫁税赋!致使朝廷正赋,年年逋欠,此绝非‘藏富于民’,实乃‘藏富于绅’,而竭泽于国,剜肉于民!”
“砰!”
朱由检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从齿缝中迸出二字:“可——恶!”
———
试水推每天三更,11.30、20.29、20.30,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