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士遭了呵斥,心中只觉憋闷委屈,嘟囔着回到值哨。
恰在此时,城门值房内,原本仰躺在一张榆木交椅上的城门千户张之星。
拿开盖在脸上的书本,抬眼看向那军士,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说道:
“呦,王小旗,今儿个是冲撞了哪路神仙?瞧这脸拉得,快赶上马面了。”
唤作王林的年轻军士正愁无处诉苦,闻听此言,顿时就抱怨道:
“张头儿!您评评理,那队人马,古怪得很。前头是个布衣老头儿,后面跟着穿红袍的大官老爷,还带着一群浑身羊膻味儿的蒙古鞑子!我好心上前提醒,莫要挡了后面贵人的路,反被那红袍老爷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上哪儿说理去?”
张之星听罢,却只是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慢悠悠站起身,走到王林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这京城里的水,深着呢。你啊,还嫩得很。瞧着吧,这九五城怕是要变天了。今晚警醒些,仔细守好门禁。老子先下值了。”
说完,竟不再理会王林,径直走向拴在一旁桩上的马匹,翻身而上,一抖缰绳,便纵马直向城内深处奔去。
“哎,张头儿,您的书落下了!”
王林这才瞥见交椅上遗落的那卷《金瓶梅》,急忙抓起追出值房。
可抬眼望去,长街之上,哪里还有张之星的身影?
只余下一缕烟尘,在渐起的晚风中打着旋儿,很快便消散无踪。
且说孙承宗一行人,行至思诚坊证园寺前。
孙承宗拱手向温体仁辞行道:
“温侍郎,老夫便在此与诸位别过。今日天色已晚,待老夫回府稍作梳洗,明日一早便具本上奏,恭请陛见。”
“孙老先生!陛下在乾清宫,早已是望眼欲穿,只待先生归来共商国事!此刻宫门未闭,何不即刻随下官入宫?”
温体仁闻言,急忙劝阻,自从知晓孙承宗即将到来,他今日亲自前去迎接,生怕出什么意外。
孙承宗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道:“温侍郎,此刻老夫风尘仆仆,实在不宜此时觐见,精力不济。”
温体仁见状,不再多言,只见孙承宗策马转向队列后方那几位,和他一路同行的蒙古人。
来到一位身材魁梧、身着皮袍的蒙古人面前,孙承宗拱手道:“阿布奈台吉,老夫先行告辞,期待他日再会!”
阿布奈,林丹汗次子,史称额尔克孔果尔额哲。
那位林丹汗的次子阿布奈,见孙承宗施礼,虽不甚明了其意,但在通译转述后,也连忙学着拱手,说道:
“ᠰᠤᠨᠪᠠᠭᠰᠢ ᠪᠢᠳᠡ ᠡᠬᠢᠯᠡᠭᠡᠳ ᠶᠠᠪᠤᠯᠠᠭᠠ”
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蒙语。
孙承宗未等通译再言,只微微颔首,举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阿布奈的面庞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紧随其后的温体仁和一路负责接待的礼部郎中刘梦潮。
“温侍郎,刘郎中,任重而道远。当务之急,是尽快教会蒙古人知晓我朝语言和仪制,方能早日会见陛下。”
刘梦潮闻听此言,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躬身道:“孙老先生教诲的是。下官明日便加紧会同鸿胪寺、四夷馆诸僚,定当尽心竭力,教会这些蒙古使者天朝礼仪。”
想起一路上的种种艰辛,迥异的饮食、粗犷的举止、难以沟通的语言,刘梦潮便觉头大如斗。
孙承宗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向众人举手行礼后。
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子孙铨连忙上前搀扶。
孙承宗在儿子的扶持下登上马车,车轮辘辘,很快消失在证园寺前街巷之中。
温体仁望着远去的车影,轻叹一声,转头肃容对刘梦潮道:
“刘郎中,此事关乎陛下对北疆之略,非同小可!务必用心教导,不可懈怠!”
刘梦潮心中一凛,郑重应道:“下官明白!定不负大人嘱托,不负圣望!”
温体仁这才向阿布奈等人方向略一拱手,也策马离去。余下的礼部官员,则引领着这支充满异域气息的蒙古使团,向馆驿方向缓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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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府后院书房
戌时已过,府内灯火次第燃起。孙铨料理完府中琐事,匆匆来到后院书房。
推门而入,只见父亲孙承宗并未安歇,只身着常服,独坐灯下,手中无书,显是陷入深思之中。
“父亲,”
孙铨趋步上前,忧心忡忡地劝道,
“夜已深了,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早些安歇,保重身体为要。”
孙承宗缓缓抬头声音沉重的说道:“铨儿,国事艰难,为父忧心如焚,如何能安枕?”
自新皇登基那日,他读到邸报上关于蒙古边情的寥寥数语,一股强烈的不安便笼罩了他。
次日,他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北上蓟州,亲临边塞。
其间虽遭蓟辽总督刘诏的明阻暗挠,亦未曾退缩。
直至确知林丹汗有意遣使入朝,他更是不辞辛劳,一路随行监护,这才延误了回京复命之期。
孙铨看着父亲眉宇间的忧虑,却不知如何宽解。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烛火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孙承宗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推开窗棂。
清冷的夜风涌入,吹动他斑白的鬓发。
他遥望紫禁城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那位从前从未引人瞩目的信王,登基首日朝会之上,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北疆隐忧,其洞察力之敏锐,远超满朝衮衮诸公!
自己亲临边塞所见之危局,更印证了这位年轻陛下的先见之明。
然而朝堂之上,阉党余孽未清,内忧外患交织。
想到这里孙承宗胸中如压巨石,前途茫茫,唯余一声长叹。
正当书房被沉重的寂静笼罩之际,老管家孙福手捧一叠名刺,来到门外,躬身禀道:
“老爷,府门外有几位老大人递帖求见,言称务必面晤。您看”
孙承宗转身从孙福手中接过名刺,就着烛光一一细看。
当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平静,对孙铨吩咐道:
“铨儿,来者皆是为父故旧前辈,你且先去前厅代为接待,为父稍作整理仪容,随后便到。”
“是,父亲。”孙铨随孙福退了出去。
书房内,孙承宗放下手中那几张沉甸甸的名刺,他轻轻叹息一声。这几位在自己一入城,行踪便已落入他们耳中。
此刻联袂夜访,其意昭然,又岂是他一句“疲惫”便能推拒的?这京城的棋局,他终究是避无可避地落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