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孙承宗步入前厅时,只见堂上灯火通明,气氛却透着几分微妙。
三位访客早已落座:叶向高端坐左侧上首,正垂眸细品手中一盏香茗;
韩爌坐于右侧,背脊挺直,双目微阖,仿佛在闭目养神;
许宗礼则坐在韩爌下首,目光低垂,盯着青砖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之间,竟无一人交谈,只余下细微的呼吸声与瓷盏轻碰的微响。
侍立在主位旁的孙铨,见父亲终于现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轻唤:
“父亲!”
孙承宗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朗声一笑,打破沉寂,朝堂上三人拱手道:
“诸位老友!经年未见,别来无恙乎?”
众人闻声,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拱手还礼道:
“孙兄别来无恙呀!”
“高阳公。”
“劳孙公挂念,尚算硬朗,孙公气色更胜往昔啊!”
“哈哈哈,托福托福,老夫这把老骨头,尚能饭也!诸位快快请坐!”
孙承宗爽朗一笑,行至主位落座,目光缓缓扫过三人面庞。
韩爌看着孙承宗,心中五味杂陈。
他本想抢先一步,凭昔日情谊与东林身份在朝中占据主动,未料陈继儒一番运作,竟让这位帝师提前入了新君法眼。
如今木已成舟,他只得强打精神,率先开口,语气中难掩一丝酸涩:
“高阳公此番奉诏还京,陛下钦点总领经筵,此乃莫大恩荣!足见陛下对公之倚重,远胜吾辈啊!”
孙承宗恍若未闻其话中的酸意,依旧笑容和煦,拱手道:
“韩兄过誉了,以你之才,想来迟早能受陛下召见,届时你我同殿为臣,还需韩兄多多提点帮衬才是。”
韩爌见孙承宗如此回应,立刻顺杆而上道:
“孙公言重!只待吾辈同心戮力,扫除奸佞,众正盈朝!那时朝堂纲纪重振,中兴气象指日可待!”
“咳咳……”
一阵轻咳打断了韩爌的话语。
只见叶向高放下茶盏,抬起眼皮,看向孙承宗:“孙兄,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诏书急切,兄却姗姗来迟,途中可是遇有阻滞?抑或有甚紧要事务缠身?”
孙承宗神色一正,坦然答道:
“叶相明鉴。陛下登基首日,便指出蒙古之患,老夫闻之,深以为虑,即先行快马奔赴蓟镇边塞,亲察虏情是以迟归。失礼之处,还望叶相及诸位海涵。”
叶向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孙兄心系社稷,不辞辛劳,实令老夫等汗颜!”他倒是真心实意地感慨。
“正是!”
韩爌立刻接口,将矛头转向共同的敌人,恨声道,
“可恨那魏阉及其党羽,把持朝纲,使忠良报国无门,致令国事日非,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孙承宗听着韩爌的激愤之词,面上不动声色,既未附和,也未反驳。
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许宗礼,语气温和却带着探询:
“许宪台,你在朝中时日不短。依你之见,当今圣意究竟如何,陛下可有明示?”
孙承宗宦海沉浮数十载,此刻正是各方角力、暗流汹涌之时。
他初归京师,立足未稳,岂敢轻易表露心迹?
向许宗礼这位身处都察院要害的“局中人”发问,既显尊重,亦是试探。
许宗礼捻须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陛下登基之前,对魏阉并无好感,我等也在陈教喻从中撮合下,占的一丝先机。可...”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然陛下登基以后,对魏阉提督东厂一职,迟迟未作更易,圣心深沉难测,实令臣下颇费思量。”
孙承宗父子听许总礼提及陈继儒之事,心中皆是一凛,原来其中还有此等关节!
孙承宗面上不显,只深深看了许宗礼一眼。
这位新任都察院掌院,话语看似坦诚,实则其能位至总宪又岂会毫无凭恃?
厅堂内短暂的寂静被韩爌打破。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急切与煽动:
“孙兄!都察院诸君,前番已连章劾奏魏阉及其党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孙兄公乃帝师,明日陛见之时,为我等清流张目,为社稷除奸!”
孙承宗听罢,手抚长髯,神色沉静如水,缓缓道:
“韩兄拳拳之心,老夫深知。然陛下践祚未久,乾坤初定,我等为臣子者,当以忠谨辅弼为要。何必操之过急?”
一直沉默的叶向高,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奏疏,递向孙承宗,
“此乃在京同僚忧心国事,合疏具题之本章。内陈魏阉十大罪状,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还望孙兄在此一同署名。”
孙承宗示意侍立一旁的孙铨接过奏疏。
他展开细阅,一目三行,眉头却越蹙越紧。
片刻后,他将奏疏轻轻置于身旁案几之上,声音凝重:
“诸公忠义,老夫感佩。然此疏所陈,字字诛心。一旦呈于御前,再无转圜余地。其中干系之重,牵连之广……尚请诸公三思。”
“孙公所言极是!”
一直欲言又止的许宗礼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声音带着谨慎,
“下官亦以为,陛下圣心未测,此时行此雷霆之举,似非上策。宜当……”
“许大人!”
韩爌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面露不豫,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唯有我等老成谋国,以死谏诤,方为正道!”
叶向高未理会韩爌的激动,目光锁定孙承宗:“高阳公意下如何?可有高见教我?”
孙承宗迎向叶向高的目光,神色依旧波澜不惊,拱手道:“叶相明鉴。老夫今日进京,还未陛见,此时着实是纠结不定,还请诸位给老夫些许时间,容我深思。”
他言语恳切,态度却异常坚决。
叶向高深深看了孙承宗一眼,明白今日难以强求,遂颔首道:
“高阳公老成持重,思虑周详,所言在理。此疏关系社稷重器,确需慎之又慎。公且深思之,老夫静候回音。”
孙承宗微微欠身:“叶相体谅,老夫铭感。”
随即端起手边已微凉的茶盏,浅浅啜饮一口,姿态俨然送客。
三人见此,心知再留无益,遂纷纷起身告辞。
孙承宗亦起身,亲自将三人送至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