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孙府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灯火,韩爌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愤懑,对着叶向高与许宗礼抱怨道:
“来时我等已有共识,说好一同进退,尔等为何又如此反复不定,致使功败垂成,岂不可惜!”
叶向高并未动怒,只缓缓摇头,目光转向许弘纲,喟然道:
“宗礼所料不差。这孙兄一心边事,断不会轻易卷入此等朝堂攻讦。看来我等还是需从长计议,在做定夺。”
许宗礼连忙躬身,谦逊道:“两位老先生,此不过下官身处台垣,略窥朝局动向,实不值一提。”
韩爌见二人如此,心中更觉憋闷,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愤油然而生。
暗道:“朝堂若无韩某,则万古如长夜矣!奈何诸公,竟不能解!”
他朝叶、许二人拱手,便径直走向自家马车,登车绝尘而去。
叶向高望着韩爌离去的方向,以袖掩口,发出一阵低沉的咳嗽,随即也对许宗礼道:
“夜露深重,我等也早些回府吧。容后再议。”
许宗礼立于阶前,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片刻后,亦转身登上自己的轿舆,消失在京城深沉的夜幕之中。
孙府,书房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室古朴。
孙承宗身着一袭素色长袍,外罩一件深灰色披风,虽历经岁月,却难掩其沉稳之态。
他见儿子孙铨欲言又止,索性直接开口问道:“怎么,你可是想说为父,为何不在厅堂答应他们,铲除魏阉之事?”
孙铨闻言忙拱手道:“请恕孩儿愚钝,孩儿在高阳便有所闻,新皇登基,便对魏阉心生不满。此刻父亲回京,岂不是大好时机?”
自家父亲因天启五年的柳河之败,被魏阉强迫致仕还乡。
如今人心所向,正是顺水推舟、铲除魏阉的良机,他实在不理解父亲为何犹豫。
孙承宗听罢,微微一笑,脑海中浮现出大厅中众人各异的表情。
他缓步走到书桌前,拿起案上朝堂的邸报,递与孙钤手中,言道:
“痴儿,你看这几处,最近发生之事,可有何见解?”
孙铨接过邸报,目光随着父亲所指之处移动,却愈发迷惑,拱手道:
“父亲大人,您就直说吧,这不正印证孩儿所想?陛下登基伊始,就对魏忠贤前事不满,将生祠罚款,又把那薛凤翔投入狱中,凡此种种?”
“痴儿!”
孙承宗轻叹一声,转身走到书桌旁坐下,目光看向孙铨。
“有时候,皇帝能看到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想让他看到的。而且皇帝真想铲除魏阉,恐怕早已动手,此刻明显是在等待什么。”
孙承宗想到堂上韩爌略显失态的神情,心中已有猜到几分。
但此事重大,唯有亲自陛见之后,才好下定决心。
见孙铨还想再问,他当即伸手制止他在问:
“好了,你拿这些邸报下去,好好研读。为父准备歇息了。”
“好的,孩儿告退,父亲早点安歇。”
孙铨见状,待着满心的疑问地退下。
而孙承宗则望着窗外,心中已开始期待明天陛见当今皇帝。
翌日,乾清宫。
早朝方散,朱由检还未换常服,便径直回到乾清宫。
此刻,孙承宗早已在朱由检的指示下,于宫中静候,等待召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孙承宗正站在大殿一侧,见朱由检进来,正欲行三跪九叩大礼
朱由检身着明黄色龙袍,步伐匆匆,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准备跪倒在地的孙承宗,上下打量一番。
只见此时孙承宗身着大红仙鹤官服,头戴梁冠,面容虽添了几分沧桑,却更显沉稳。
朱由检言道:“孙卿,近年来瞧着,竟是显老了些。”
朱由检当年还是信王,在皇宫勖勤宫之时,也曾随天启帝一同上课,故而也曾见过孙承宗。
孙承宗闻言,忙拱手道:“陛下龙章凤姿,更胜往昔,微臣见之,喜不自禁。”
随即,只见朱由检眼中突然流出泪水,哽咽道:“皇兄天不假年,竟中道崩阻,朕面对这大明江山,战战兢兢,唯恐辜负列祖列宗。不知孙卿有何可教朕?”
朱由检虽知孙承宗忠于大明,但不知其是否忠于自己,这其中差别巨大。
故而此刻朱由检拉出天启帝,希望孙承宗能把对天启帝的忠心,转移到自己身上。
果然,当听到朱由检提到天启帝,孙承宗也是控制不住,眼中流出些许泪水。
毕竟自己苦心教导的帝国继承人,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也绝不希望就这么驾崩。
当下他拱手道:“陛下,还请稍缓心态,注意龙体。陛下登基之初,便高瞻远瞩,点破北疆危局。臣亲赴蓟辽,所成此奏折,请陛下亲览!”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双手递到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接过,知晓孙承宗此举,乃表明愿为其效命之心,心中巨石顿落。
他接过奏折,缓步至御座后,细细览阅。
殿内烛光摇曳,映照在朱由检略显凝重脸庞上。
片刻朱由检的声音响起:
“孙卿,奏折之上所言五事,
一是屯田积粮,二是淘汰冗兵以精军伍,三是连和蒙古已靖边患,四是筑城筑炮以固边防,五选任文臣武将以充其位,可是此五事乎?”
“启奏陛下,此五事乃微臣这段时间亲赴蓟辽所见所闻所得。陛下若信臣,臣愿五年之期开太平之局。”
孙承宗言罢,当即撩袍跪倒在地,以表决心。
朱由检见此一幕,心中好像有熟悉之感,原来这就是大明朝一脉相传的政治习惯。
句句不谈钱,但句句不离钱,待面对现实,方知艰难,当下,他心头不禁暗叹。
然这孙承宗在当下大明朝,已算得上是勇于任事之官员。
朱由检深深看了孙承宗一眼,随后自案上抽出户部三尚书之奏折,令王承恩递与孙承宗,
“孙卿,你看看,此刻我大明朝缺兵乎?非也,是将不敢战,兵不满饷!”
言犹未尽,朱由检又抽出自己深藏从陕西传来奏折,递与孙承宗。
“孙卿,你再看看这些奏折,三边总督史永安与陕西巡抚胡廷宴之奏折,还有这洪承畴之奏折。”